短篇|受害者

~ 城区里有一位叫做小慧的女大学生跳楼了。

这件事很快在周边传开了，还闹得沸沸扬扬。它就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炸弹，让市民们原本平静无波的生活突然起了波澜，人们茶余饭后都难免神情严肃地讨论上一两句。

在学校附近摆摊的老于跟快要中考的闺女谈起这件事时，也是感慨万千。

“唉，现在的孩子就是心理承受能力差，一点点小事就跳楼自杀。什么压力大啊，小小的孩子哪来的压力。我们当年啊，日子可比你们苦多了，也没见得整天要死要活的。”

女儿夹菜的动作顿了顿，又很快恢复如初，只是埋头吃饭。

老于继续沉浸在自己的说教里:“要我说，这跳楼的小孩就是自私。爸妈辛辛苦苦把她养这么大，她说自杀就自杀，让她父母怎么办？”

女儿冷不丁地插话:“你怎么知道她就是自私？万一她有什么苦衷呢？”

“这么小个孩子能有什么苦衷？”老于瞪大眼睛，抬起手中的筷子隔空指着女儿:“就算有，她考虑过父母的苦衷吗？真是一点都不为别人着想，换做是我是她父母，逮到非得揍……”

女儿“哐”的一声放下碗，站起身说:“我去写作业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

其实关于小慧的死因，人们口中有各种各样的猜测。警方在介入调查的过程中，自然而然的发现了小慧的日记本，里面一行行的文字压抑得让人窒息。

日记的内容很简单，除了学习，其他全部在控诉自己所受到的来自舍友的针对和排斥。看来自杀的原因很简单，应当就是校园欺凌。

小慧所在的宿舍一共是4个人，其他三个姑娘都是比较开朗活泼的性格，家庭条件和长相都挺不错，每天都打扮得光鲜亮丽。总之，和小慧完全相反。

“小慧？她呀……感觉是那种典型的学霸，性格也挺内向，没什么存在感，我们几乎都没跟她说过话，也没见她跟别人说过话。”

这是小慧同学对她的评价。

日记的内容不知怎的很快在校园里流传开了，因此也就难以避免的引发了各种传言。比如小慧宿舍有个女生的父亲是个大老板，她父亲托关系让那个女生挤占了原本属于小慧的奖学金名额。再比如她们整个宿舍都看不起小慧又穷又土，再加上她老实，总把宿舍卫生全推给她干。还比如她们经常串通在一起恶意找茬，扬言小慧要是不好好听她们的话就把小慧赶出宿舍。

“那个……其实我感觉……只是感觉！”小慧的另一位同学在被调查人员问起时再三强调，然后才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小慧应该就是被她们欺负了吧。毕竟她们一个个都有钱有势，小慧看起来老老实实的。而且……”

她欲言又止，左右快速看了一眼，才又放低了声音接着说:“我听一朋友说，她在小慧跳楼当天晚上，有听到她们宿舍发生过争吵。她们好像确实说了类似于‘不打扫卫生就别住在这里’这样的话。”

她低下头，语气复杂:“我总觉得，一些猜测好像也不全是空穴来风。”

小慧的存在感和所受到的评价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高过，所受到的赞誉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多过。关于她自杀的事情被发布到了网络上，紧接着出现了不少自称知情人士的人为她发声明，鸣不公。她生前的各种荣誉都被贴了出来，再加上她“贫困”“努力”“听话懂事”的标签，几乎所有言论都在一边倒的控诉校园暴力。形形色色的人聚在一起激愤的呼吁着，让未来不再有下一个“受害者”。

但小慧的舍长在被问到这个方面时，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

“受害者？明明我们才是受害者！我们从头到尾根本没有过所谓的欺凌和冷暴力，说是她冷暴力我们还差不多！”

另一个舍友被她的情绪吓了一跳，伸手去拽她的袖子，想提醒她冷静一些。她却不理睬，瞪着发红的眼睛继续吼道:“现在倒好，凭什么她自杀了，我们还要再去背子虚乌有的罪名？！”

她发着抖，死死咬着后槽牙，抬起手一把抹去眼泪，再开口时语气却带上了哭腔。

“你们……你们根本不知道……现在大家都是怎么议论我们的……他们说……他们说……”

她突然哽住了，然后垂下脑袋，低低抽噎起来，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

小慧确实是个很爱学习的孩子。爱到什么地步呢？除了学习其他活动一概不闻不问，平时也没有什么交际圈。

开始时，小慧她们宿舍也算和谐，虽然小慧是最后才转来这个宿舍的，但是其他姑娘也没有排挤她的意思，反而有刻意帮助她融入宿舍。

但或许是小慧性格原因，总是对所有人都不冷不热的，时间长了，大家也就对她没开始时那么热情了。

后来她们发现，小慧不经常洗澡。不仅如此，她也几乎不换洗衣服。时间长了，她身上总有股难闻的气味。于是三个姑娘也就稍稍有些远离她，比如上课时刻意不和她坐在一起。

小慧向来性格敏感，似乎是察觉到了舍友若有若无的冷落。于是也就从某天开始，她一句话都不与舍友说了。

如果只是这样，或许日子还能平静无波的过下去，顶多只是两方互不打扰。但是时间一长，又有个新矛盾出现了——小慧不做宿舍卫生。

宿舍的值日表安排的明明白白，但她不知是因为什么，就是不会主动去做。

开始时，舍长要是提醒她，她还会说是自己忘了，然后认认真真的打扫一遍，但后来，她就只会应付一般的随便对着地面拖两下了。再后来，也就是她和舍友冷战后，舍长再去提醒她做值日时，她就简单的“嗯”或者“哦”一声，有时甚至连回都不回，一个眼神都不施舍给舍长，继续做手中的事。

不满和抱怨一点点积累，时间一长，总有爆发的一天。

跳楼自杀的那天晚上，小慧一如往常，很晚才背着鼓鼓的书包从图书馆回来。她刚刚坐在自己书桌前，舍友就喊住了她:“小慧。”

小慧轻轻“嗯？”了一声作为回应，继续低头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舍友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波澜:“你知道今天是你做值日吗？”

小慧沉默了一会，然后才言简意赅道:“忘了。”

舍长听到后忍不住了，语气有些冲:“忘了？我每次都提醒你，每次都叮嘱你自己记着点，你哪次记住了？”

小慧不理她，依旧低着头，翻开手里的课本，准备开始学习。

舍长站起身，走到她桌子前，一把按住她的课本，忍着怒气一字一顿道:“请你回答。”

小慧想拽出自己的课本，发现拽不动，才终于把目光从课本移到舍长脸上，语气也开始不耐烦:“我说过我忘了！一遍遍的问什么问！”

“行，就当你是忘了。”舍长又道:“那我问问你，这半年，你哪次认真做过值日？”

另一个舍友也讽刺道:“就是，你怎么这么好意思啊，不做值日还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小慧“噌”的一声站起来，吼道:“有完没完？你们几个联合欺负我一个是吗？”

“欺负？”舍长气极反笑:“总之我告诉你，你只要还打算住在这里，就得好好做值日！下次还不打扫卫生，那就请你搬去别处住！”

宿舍陷入寂静，小慧瞪了她一会，突然转身跑出宿舍，门被重重摔上，震得人胸腔都在颤抖。

谁都没想到，她真的再也没回来。

但是这套说辞，小慧的母亲自然是不信的。

小慧在跳楼那天晚上给她打过电话，据她所说，小慧是在向她倾诉在学校受到的委屈。

用她的话说就是，小慧那么听话懂事，一心学习，原本也一直没有什么心事，怎么会突然想不开？所以一定是学校的原因。

因此，她也已经在学校门口闹了好几天了。

她每天都会挑行人最多的时候站在校门口歇斯底里的咆哮，有次甚至还把花圈棺材摆在校门口，哭骂向学校讨说法。

这个穿着地摊衣服的矮胖妇女歇斯底里的模样在众人的围观下显得可怜又滑稽。

安保人员怕惹上麻烦，学校怕激化矛盾，执法机关也不好采取强制措施，只能尝试与她沟通和解。

“沟通？”她死死瞪着来人，是母狮子一样的神情:“你们想随便给我点钱就把我打发了，把事情瞒下是不是？啊？是不是？！！！”

她嘶吼出声，猝不及防的出手，和来人扭打在一起。

安保人员冲上前去，用力把两人扯开。因为被拽开时的力气太大，女人猝不及防，跌坐在地。因为情绪激动，她黝黑的脸庞连带着脖子都变得通红，头发因为刚才的撕扯而变成乱蓬蓬的一团。

女人坐在水泥地面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脸上逐渐浮现出无措的神情。

“我闺女……”她目光失去焦距，愣愣地开口，然后突然哭嚎起来，五官皱在一起。

仿佛是被悲痛压弯了背脊，她弓下身子，把脸埋进手心里。

“我就这么一个闺女，你们让我以后咋办啊！让我咋办啊！”

“我是个受害者啊……我就是想要个交代啊……”

一个穷苦的家庭若想要供出一个优秀的大学生，需要太多太多的牺牲，尤其是小慧这样的家庭——父亲因病早亡，老人年纪大，需要照顾，全家上下只有母亲一个人努力维持一家的收支。即便是这种情况下，小慧的妈妈也在拼命供小慧上学。

“小慧啊，咱得好好学习，听见没有？咱们全家都指望你呢，妈就你一个盼头了。”

这是小慧从小到大听过最多的话。

确实如此。为了能让孩子未来有出息，小慧妈妈砸进去了太多太多的钱和精力。每个月三千五百块的收入，要用来交水电费、房租，要养活一家四口人，还要存一部分钱作为小慧的学费。他们一家人都省吃俭用，小慧妈妈一年下来连衣服都买不了一件，用几件早就脱水变形的地摊货应付了一年又一年，就为了小慧也能和其他孩子一样上培优补习班。

她几乎是把自己所有的期望和赌注都压了上去。

小慧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一直都在拼命的努力。因为她一旦停下来，就会有一只名叫“愧疚感”的恶犬狠狠撕咬她的心脏。

这份期望太过沉重，背后有太多太多的牺牲，她不敢输。

所以，她的童年经历，一直是不太开心的。

小慧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沉默寡言，但其实骨子里很是骄傲。她不愿意申请贫困补助，怕被人瞧不起。因此她就更加努力学习，一方面是为了奖学金，另一方面是则为了证明自己。

因为她发现，自己好像除了学习一无是处。

她无法融入宿舍的圈子，也不知道自己除了学习还该做些什么。舍友们所津津乐道的话题和经历总是离她太过遥远。

每当她站在一群光鲜亮丽的女生周边时，总会觉得尴尬，自己身上那套普普通通又一成不变的穿搭仿佛一面镜子，让她的自卑无处遁形。她只能低下头，尽量站在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

渐渐的，她发现，舍友好像在刻意疏远她。她忍不住的去想，舍友是不是嫌弃她老土？会不会在背后嘲笑她没见过世面呢？

有时候，这种自卑又会变成一种怨恨:家里有钱有什么了不起的，一天天的嘚瑟什么啊？

于是，为了维护自己的自尊心，她决心不理舍友了。

小慧跳楼的时间，刚好在期末考试前一周。那几天她几乎都在没日没夜的泡图书馆学习，只是为了能够拿到奖学金。因为上个学期末的奖学金被宿舍里的另一个女生拿到了，这种耻辱感让她记了很久。这就仿佛被人当面甩了一耳光，然后告诉她，你连学习都比不过我。

那天晚上，她一如往常，从图书馆出门，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校园里几乎没了行人。她突然觉得自己可悲又可笑，舍友随随便便就能考出的第一名，她要用拼命学习拼命刷题才能得到。她把舍友当做对手，每天好早就背着她偷偷起床去学习，日复一日的拼命努力，但或许对方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自己像个笑话一样到底在坚持什么？

学习了一天，她几乎是满心的烦躁与焦虑，脑袋也疼得难受。纷杂的情绪叫嚣着寻找一个出口，但是她哭不出来。

她拿起手机，拨打了母亲的电话号码，向她倾诉近况。

“你想那么多做什么啊？你是学生，学生就得好好学习，妈供你上学是为了让你有个好出路，不是让你交朋友的。她们不和你玩，你也别和她们玩。”

她沉默了一会，突然说:“所以我的生活就应该除了学习什么都没有是吗？”

“你什么意思？”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带上了火气，“你还想要什么？你知不知道妈为了能让你好好学习付出了多少？咱们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你都这么大了就不知道理解理解我？”

小慧强压着火气，直接挂了电话。

等她回到宿舍后，就发生了那一场争吵。

她哭着从宿舍跑出去，站在宿舍楼顶吹夜风，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她犹豫再三，还是拿起手机拨打了母亲的电话。

“妈……”刚开口一个字，她就哽住了，再也说不出话。

没想到母亲没有听出她声音的不对，一连串的指责和怒骂争先恐后的通过话筒穿出，鞭打着她的神经。

“翅膀硬了敢挂我电话了是不是？我供你吃穿供你上学你还不满足，还想怎么样？想逼死我吗？”

她木木的站在原地，长大嘴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就你这样的，一心想着玩，还想拿奖学金？你配拿吗？你有这个资格吗？”

小慧被触到最敏感的神经，情绪像洪水崩开了堤口，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拼尽全力的吼道:“我怎么不配？！我就能！我就能！”

她感到天旋地转，屈辱感在她身体里疯狂的冲撞，理智被怒火烧得一丝不剩。

她明明可以！明明可以！！凭什么说她不配！！她怎么不配！！

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血液在太阳穴里发疯似地跳动。她死死盯着眼前的围墙，似乎只有从这跳下去才能表明决心，才能让看不起她的人闭嘴。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有这个本事就证明给我看啊？”

“好。”她压着嗓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我证明给你看。”

几乎是没有任何思考的，她从宿舍楼顶翻身跳了下去。

事件仍在网络上发酵着，人们心疼着这个年轻女孩所受的委屈和不公待遇。于是附近的市民自发组织了悼念活动，在校门口为她献上一簇簇花朵。

保安走过去，看到了一簇花上的留言。

“愿天堂没有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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