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牟宗三说水浒是禅宗?

~ 文| 江隐龙
正如作者在《水浒传为何不朽？它的江湖，比金庸古龙笔下的江湖好在哪里？》（点击阅读）一文中阐述的，《水浒传》中的江湖无法形成一个整体，它最终消融在市井之中——也就是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里。因此，梁山好汉与读者之间的距离消失，当人们读到杨志卖刀时，会因自身的困境而感到共鸣；当人们读到林冲风雪山神庙，会因曾经的背叛而感到愤怒；当读到王婆贪贿说风情时，又不免想象起潘金莲的美丽；人们读完《三国演义》，放下书就能明白那些战火并不真实；但当人们拿起《水浒传》，却能感受到那一百零八位英雄仿佛就生活在我们身边，甚至是我们身上，让人无法割舍。
杨思敏版的潘金莲形象最为经典。读《水浒传》，人们不是过于沉迷其中，而是因为书中深入生活的描写，让人无法分辨。《水浒传》就是生活，它的世界就是现实的大千世界，因此，牟宗三才会感叹：“红楼梦是小乘，金瓶梅是大乘，水浒传是禅宗。”
《水浒传》中的故事，虽然惊险离奇，但读起来却觉得非常自然，仿佛事情就该如此。水浒英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点，都有自己的缺点。比如“霹雳火夜走瓦砾场”一节，宋江为了招降秦明，派人杀害了秦明全家，事后却能坦然地告诉秦明：“昨日因留总管在山，坚意不肯……因此杀人放火，先绝了总管归路的念头。今日众人特地请罪。”而秦明竟然就答应了落草，只说了一句“你们弟兄虽是好意要留秦明，只是害得我忒毒些个，断送了我妻小一家人口！”这已经是给自己找台阶了。宋江再一句“若是没了嫂嫂夫人，宋江恰知得花知寨有一令妹，甚是贤慧。宋江情愿主婚，陪备财礼，与总管为室，如何？”将兄弟花荣之妹嫁给秦明，秦明于是“放心归顺”。这一来一回，其用心可谓阴险狡诈，但事情的发展却又如此顺理成章，这样的江湖，实在令人震惊。
在金庸的《倚天屠龙记》中，谢逊因为全家被其师成昆所杀，疯狂复仇了一辈子；在古龙的《边城浪子》中，傅红雪为了一个误会中的杀父之仇，几乎一生都没有放下手中的复仇之刀。而这些刻骨铭心的恨，在《水浒传》中居然都不算是个事，秦明“自肚里寻思”一阵，新媳妇还没见到人，立刻便为宋江攻打清风寨出谋划策了。
在《水浒传》中，如王婆为西门庆定计勾引潘金莲的情节，十两银子引出洋洋洒洒千余字，将一个良家妇人设计成了风流娘子，而其人情事故又如此与人性相符，让看客生出一种“潘金莲不允了西门庆简直不正常”的念头。事情的无常与残忍以如此热闹的段落表现出来，含而不露地嵌入读者的内心，这才是《水浒传》最可怕的地方。大千世界的大奸大恶包裹着一层糖衣，如长江之浪源源不断击打在心里，若是修行不足，何曾能抵抗得住这般绵里藏针的字句？这里方是“少不看水浒”的真意，牟宗三的“水浒是禅宗”之喻，也便不算高估谬赞了。
江湖与市井融合至此，与之对应的便唯有残破的庙堂。《水浒传》以王进、鲁达、林冲、杨志等庙堂中人为开端，其对立面便是高俅、郑屠、陆谦、牛二等奸臣泼皮。后者的饱暖思淫欲逼得前者饥寒起盗心，其实庙堂本身也化成了宫宇森林的江湖。《水浒传》的江湖，格局太大，大如千万人之心。
朱茵眨眼，青尘槐霞喝酒，祖贤穿衣，张敏回头，突然想到了《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中的一段对白。这部电影未必能传世，但这段对白一定可以——令狐冲：“我要退出江湖，从此不问江湖之事。”任我行：“你怎么退，这个世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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