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对联选萃：惬意（三编一）

~     这是“惬意”主题的第三编，我们再用三讲来说一说。

    先看杨守敬（1839-1915）先生一副：

扫石月盈帚，滤泉花满筛。

    这一副“ 扫石月盈帚，滤泉花满筛 ”，出自唐人李洞的五律《喜鸾公自蜀归》，原诗如下：

禁院对生台，寻师到绿槐。

寺高猿看讲，钟动鸟知斋。

扫石月盈帚，滤泉花满筛。

归来逢圣节，吟步上尧阶。

    唐人于良史有名句曰“掬 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与此联很类似，但境界似乎更见潇洒飘逸。

    接着看陈大羽（1912-2001）先生一副：

竹怜新雨后，山爱夕阳时。

    上联“ 竹怜新雨后 ”，是说——刚下过一场雨，竹子更显得青翠可人了。

    下联“ 山爱夕阳时 ”，系古诗中的常见景致，如“ 山山唯落晖 ”，“ 闲凭栏干望落晖 ”，“青 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 溪山掩映斜阳里 ”，“ 山映斜阳天接水 ”等等。

    说到这里了，顺便插一段个人对“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的理解。如有不当，请各位看官不吝赐教。

    先看一下杨慎先生的原词《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对于“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最常见的理解是——这两句的意思是相同的，都表示自然的永恒（以反衬人事的短暂）。所以大都释义为“只有青山依然万古不改，太阳依然东升西落。”

    但我总觉得这样理解有点不妥。“ 青山依旧在 ”这一句没什么争议，说的就应该是自然的永恒，就是千古不变的“  滚滚长江东逝水 ”。但“ 几度夕阳红 ”虽然看似在说自然，其实应该在暗指人事，是在说“ 浪花淘尽英雄 ”、是在说“ 是非成败转头空 ”，也就是历史上的一个个英雄，不管干出多么惊天动地的伟业，即使曾像太阳一样光芒万丈，最终也都要像“ 夕阳 ”一样谢幕的。

    因此，这里的“ 夕阳红 ”，既是对英雄一生事业的赞颂与回望，更是对英雄终归寂寞的伤怀与叹息。

    这样解释还有一点理由，那就是在这首词中，上阕的末句“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和下阕的末句“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应该有点微妙的对应关系。

    我们看下阕的末句，从“ 古今多少事 ”到“ 都付笑谈中 ”，意思明显是转折的，那就是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一个王朝兴起、一个王朝没落等等，这些看起来轰轰烈烈的“ 古今多少事 ”，最终也都化为过眼云烟，消失在老百姓茶余酒后的“ 笑谈 ”之中。

    同样，对于上阕的末句，从“ 青山依旧在 ”到“ 几度夕阳红 ”，意思也应该是转折的。也就是说——虽然青山万古不改，但一个个英雄你方唱罢我登场，历史就这样在激动与伤感中无休止地重复着、轮回着。

    言归正传，再回头整体看这一联“ 竹怜新雨后，山爱夕阳时 ”，作者似乎想要说——美好的事物，刚出现的时候总会令人兴奋，而快消失的时候则不免更令人怜惜。

    如果不讲究平仄的话，这一联这样改动一下似乎会更好：

竹爱新雨后，山怜夕阳时。

    因为虽然都是在说爱惜，但“ 爱 ”是直白的、是浓烈的，而“ 怜 ”则多少带点伤感的意味。

    这一联出自唐人钱起的五律《谷口书斋寄杨补阙》，原诗如下：

泉壑带茅茨，云霞生薜帷。

竹怜新雨后，山爱夕阳时。

闲鹭栖常早，秋花落更迟。

家童扫萝径，昨与故人期。

    下面看吴昌硕（1844-1927）先生一副：

树角夕阳归猎马，花阴微雨写来禽。

    这一副“ 树角夕阳归猎马，花阴微雨写来禽 ”，是吴昌硕先生石鼓文集字联。

    上联“ 树角夕阳归猎马 ”，颇有唐人王绩五律《野望》的意味：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吴先生系在石鼓文上用工最勤的书家，其存世对联墨迹大都为石鼓文集联（常落款为“集猎碣字”，“猎碣”指的就是“石鼓文”，因为这些石鼓上的文字讲的是打猎）。这一副文辞极富古意，与先生古朴苍劲的书风相得益彰。先生想必也十分喜欢，曾书写多次。下面是同样内容的另一幅：

接着再看杨守敬先生一副：

琅玕绕屋东西翠，桃李临波上下红。

    这一副“ 琅玕 láng gān 绕屋东西翠，桃李临波上下红 ”，写的是居处美景。有竹、有水、有桃李，“ 东西翠 ”和“ 上下红 ”对得极妙。

    这里的“ 琅玕 ”指的是翠竹。

下面看戴熙（1801-1860）先生一副：

清墅一番风雨歇，凭阑十里芰荷香。

    这一副“ 清墅一番风雨歇，凭阑十里芰  jì荷香”，写的是雨过天晴、凭栏闲望，翠翠的青山，潺潺的流水，润润的空气，还有淡淡的荷香，真是好惬意呀。

接着看周昌谷（1929-1986）先生一副：

春水船如天上坐，秋山人在画中行。

    上联“ 春水船如天上坐 ”，是说——水清似无，上下皆空，坐在船上，便如坐在天上一般。

    这一句出自杜甫先生的七律《小寒食舟中作》，原诗如下：

佳辰强饮食犹寒，隐几萧条戴鹖冠。

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

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轻鸥下急湍。

云白山青万余里，愁看直北是长安。

    下联“ 秋山人在画中行 ”，不需要再解释了，具体有多美，大家可以闭上眼睛想象一下。

    下面看梅调鼎（1839-1906）先生一副：

万壑松声山雨过，一川花气水风生。

    这一副“ 万壑松声山雨过，一川花气水风生 ”，是宋人王琪的两句诗。

    这两句明白如话，也无须解释了。大家有机会在山水佳处勾留的话，可以好好体会一下。

    接着看沈曾植（1850-1922）先生一副：

升堂坐阶新雨足，江盘石束春湍豪。

    上联“ 升堂坐阶新雨足 ”，出自韩愈的古风名篇《山石》，原诗如下：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下联“ 江盘石束春湍豪 ”出自韩愈的另一首古风《贞女峡（在连州桂阳县，秦时有女子化石在东岸穴中）》，原诗如下：

江盘峡束春湍豪，风雷战斗鱼龙逃。

悬流轰轰射水府，一泻百里翻云涛。

漂船摆石万瓦裂，咫尺性命轻鸿毛。

    大家看这两句，一个“ 新雨足 ”，一个“ 春湍豪 ”，都是对自然界蓬勃生机的赞歌，身临其境，能不使人心潮澎湃乎？

    不过我们看《贞女峡》这首诗，韩愈先生真是吓得够呛，“ 咫尺性命轻鸿毛 ”，感觉命都快没了。

    据传韩愈这个人好像有点胆小。有个故事讲“ 华山道险难退之 （韩愈字退之）” ，讲的就是韩愈上了华山，返回的时候看着脚下的万丈深渊、吓得战战兢兢、不敢迈步。 同行的人没办法，只好把他灌醉抬了下来。

   最后看张大千（1899-1983）先生一副：

流水画桥，人影缓从霜里去；

新花玉露，鸟声啼过月中来。

    张先生这一副“ 流水画桥，人影缓从霜里去；新花玉露，鸟声啼过月中来。 ”好似一段有声有色的山居短视频——有流水、有画桥、有人影、有清霜、有新花、有玉露、有鸟鸣、有月光……

    忙里偷闲，远离嚣喧，抛却世事，暂入深山，欲寻此惬意，亦不难也。

（说明：文中图片均来自网络。如涉版权，请留言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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