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对联选萃：安逸（二编一）

~     这是“安逸”主题的第二编，我们再用四讲来说一说。这一讲是第一讲，我们来看看与山水花鸟有关的。

    先看康有为（1858-1927）先生一副：

静随芳草去，闲逐野云归。

    这一副“ 静随芳草去，闲逐野云归 ”，辞句很平淡，意旨很悠远。热心于功名利禄的人，是很难领略到这份安逸的。

    康先生存世墨迹大多是这样天马行空、纵横捭阖。此副2019年拍卖了26万元人民币。

    接着看伊秉绶（1754-1815）先生一副：

心同流水静，意与白云闲。

    这一副“ 心同流水静，意与白云闲 ”，和上一联意境类似，不多讲了。

    细细琢磨，发现这一副辞句似有可推敲之处。我们看，这里上、下联似乎要表达“静”和“动”的对比，但说“流水”为“静”，总是说不过去吧。是不是改为“ 心同碧水静，意与白云闲 ”会更好？“碧”不仅和下联的“白”相对，而且“碧水”也暗指“湖水”、“池水”，都是“静”的。

    但仔细一想，还是不妥，原联为“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改成“碧水”后则成了“平平仄仄仄，仄仄仄平平”，对不上了（按中华新韵则为“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平”，平仄是对上了，但尾三仄、尾三平仍为联语大忌）。再琢磨琢磨，是不是可以改为“ 心同秋水静，意与白云闲 ”？

    伊先生隶书独树一帜，谓其“开宗立派”，亦不为过。这一副既具匠心之经营、又见无心之自然，当属精品。2015年拍卖价为160万元人民币。

    此联辞句，似以下诗句有关：

    一是唐代杜甫先生的五律《江亭》：

坦腹江亭暖，长吟野望时。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

故林归未得，排闷强裁诗。

    一是明代高攀龙先生的《枕石》：

心同流水净，身与白云轻。

寂寂深山暮，微闻钟磬声。

    下面看钱君陶（1906-1998）先生一副：

花深山径远，风细客心柔。

    上联“ 花深山径远 ”，是说——繁花满眼太迷人，寻花不觉入山深。

    下联“ 风细客心柔 ”，是说——吹面不寒杨柳风，我心亦共此风轻。

    钱先生的隶书，也写得别有风致。

    接着看沙曼翁（1916-2011）先生一副：

漫扫白云看鸟迹，闲锄明月种梅花。

    上联“ 漫扫白云看鸟迹 ”，是说——为了好好看鸟，先把白云清理干净。

    下联“ 闲锄明月种梅花 ”，是说——近日清闲无事，在月下锄地栽种梅花。

    这一副也写得颇有仙风道骨。

    下面看王安石（1021-1086）先生诗句集联一副：

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

    这一副“ 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 ”，乃王荆公晚年自在安逸的生活写照（或许也不免英雄寂寞的惆怅吧）。原诗题为《北山》，全诗如下：

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

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

    接着看伊念曾（1790-1861）先生一副：

灯火几家人语静，水云千顷藕花苏。

    这一副“ 灯火几家人语静，水云千顷藕花苏 ”，写的是夜景之美。上联写视觉与听觉，下联写视觉与嗅觉。夜深人静，一个人独自享受这一份视觉、听觉、嗅觉的感官盛宴，真是好安逸噢。

    这个伊念曾是上面刚提到的伊秉绶的儿子，其书法颇得家传。从此联来看，其功夫与境界还真不及乃翁。

    下面看陆润庠（1841-1915）状元一副：

昂藏独鹤闲心远，寂历秋花野意多。

    这一副“ 昂藏独鹤闲心远，寂历秋花野意多 ”，看似在写“鹤”、写“花”，其实作者是在写自己安逸闲淡的心境。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尝言：“ 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即是此意。

    用一个时髦的名词来讲，这就是“代入感”。我们常说的同情、移情，或者说同理心、换位思考，说的都是这个意思。据哈佛大学进化生物学家爱德华·威尔逊先生讲，这个“代入感”是人类特有的。要是一头猪看见老虎在吃别的猪，它是没有任何“代入感”的。

    再说得远一点，人的这个“代入感”太重要了，否则你看电影、电视剧，根本不会被感动；和别人聊天时，别人讲他的故事的时候，你只能无动于衷，社交活动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人类的这个“代入感”，不仅可以发生在同类身上，还可以发生在其他有生命、无生命的物类上。这一副“ 昂藏独鹤闲心远，寂历秋花野意多 ”，正是这样的。

    接着看邹梦禅（1905-1986）先生一副：

九霄云薄秋无影，四野风和春有姿。

    这一副” 九霄云薄秋无影，四野风和春有姿 “，说的是春秋的美景。夏天太热，冬天太冷，春天与秋天气候宜人，当然最好。

    陶渊明尝言： 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 而刘禹锡则讲秋天比春天好，且看刘先生是怎么讲的：

  《秋词二首》其一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秋词二首》其二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 sǒu 人狂。

    第一首大家比较熟，而第二首知道的人就不多了。这第二首之所以流传不广，大概就是因为这个“ 嗾 sǒu”字吧——你可以说秋天好，但你最好不要贬低春天。这个“ 嗾 ”的本义是“唆使猎狗去追逐猎物”。这个字一用，这首诗的境界马上就下来了（其实前三句还是写得极美的）。

    大家看，要是这样改一下，是不是会好一些呢：

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

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 惹 人狂。

    下面看陈三立（1853-1937）先生一副：

闲攀庐岳盟孤抱，贪拥瀛寰作醉乡。

    这一副“ 闲攀庐岳盟孤抱，贪拥瀛寰作醉乡 ”，是陈先生送朋友的。先生在款识中写道： 次彭世仁兄将由牯岭敝庐返欧西，题赠为别。 这位“ 次彭世仁兄 ”在陈先生的庐山别墅住了一段时间，现在要返回欧洲了，陈先生书此一联作为分别赠礼。

    这一副的意思是——次彭兄的生活真是闲云野鹤、令人羡慕。这一阵有空上庐山来我家住住，让我又有机会深入见识了一下你的孤傲襟怀；今日一别，你又要返回遥远的欧洲去了。好在你这个人无往而不乐，那里也能做你的乐土醉乡呀。

    现在国际交往越来越频繁、全球人口流动也越来越方便，卜居觅所，选择更广，东来西往，交通益便，能享受这份安逸的人，自然也越来越多了。

    说到这里想起了这么一件事，据说有养老机构已经开始推广“自由择居”养老项目，也就是养老机构在全球多个城市有连锁养老基地。交上一笔钱，你就可以在多个养老基地间随意迁徙、自由居住。你看，这不就成了“ 瀛寰处处是醉乡 ”吗？

    接着看王福厂（1880-1960）先生一副：

云远波平一湖春水，花闲昼永十里香风。

    这一副“ 云远波平一湖春水，花闲昼永十里香风 “，言辞很浅，意境很美。不用多讲了，大家可以掩卷闭目、细细品味一下。

    下面看于右任（1879-1964）先生一副：

修竹崇兰静观其趣，和风朗日足畅斯怀。

    这一副” 修竹崇兰静观其趣，和风朗日足畅斯怀 “，系《兰亭序》文字集联。每次读到这样的联句，总使人仿佛穿越到了永和九年（公元353年）的暮春之初，与王羲之、孙绰等人相聚于会稽山阴，悠悠哉曲水流觞了。

    接着看吴荣光（1773-1843）先生一副：

闲中日长静里天大，桐间露落柳下风来。

    这一副” 闲中日长静里天大，桐间露落柳下风来 “，是说——闲来无事，总感觉时光流逝得很慢；静中四望，总感觉天地宽大了许多。一个人安坐在柳烟之中、桐荫之下，任清露时落、清风徐来。这，也是难得的安逸呀。

    下面看肃亲王（1866-1922） 一副：

天半朱霞云中白鹤，山间明月江 上清风 。

    这一副“ 天半朱霞云中白鹤，山间明月江上清风 ”，看似在说“朱霞”、“白鹤”、“明月”、“清风”，其实是作者在说自己的悠然安逸。

    这个肃亲王名叫爱新觉罗·善耆，满洲镶白旗人，是清太宗皇太极长子肃武亲王豪格的十世孙。他家是清朝十二家铁帽子王之一，亲王的爵位是世袭的。

    接着看潘昌煦（1873-1958）先生一副：

鱼鸟清闲有濠澲间意，

竹石奇古如魏晋时人。

    上联“ 鱼鸟清闲有濠濮间意 ”，是说——鱼翔浅底，鸟戏幽林，万事万物一片祥和。这里的“ 濠澲间意 ”，源于《庄子》中的两个故事：

    （其一）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 （shū） 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 鱼之乐？”

    （其二）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杆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 （sì） 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这两个故事，其一为“ 濠 ”，其二为“ 濮 ”，后来均成了中国文化的著名典故。“ 濠濮间意 ”意思就是——天地之间，万物并育，各生其生，各乐其乐。人类切勿自作聪明、胡乱干涉也。

    北京北海公园中有一个园中之园，名字就叫“ 濠濮间 ”。这里本是清代的皇家园林，这个小园曾是乾隆皇帝万机之暇的流连之处。

    下联“ 竹石奇古如魏晋时人 ”，是说——清瘦的竹子、玲珑的石头，既崚嶒高古，又亲切可人，真像潇洒安逸、孤傲俊秀的魏晋名士呀。

    最后看徐世昌（1854-1939）先生一副：

灯前烛下三千日，水畔花间二十年。

    上联“ 灯前烛下三千日 ”，说的是十年寒窗、求学苦读的艰辛岁月。

    下联“ 水畔花间二十年 ”，说的是不愁吃穿、悠游林泉的幸福生活。

    那上下联整体是要表达什么意思呢？

    我想大概是这样的——先是十年寒窗、学有所成，接着进入社会、发展事业，然后娶妻生子、养儿育女，最后退居林泉、享受生活。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要没有那最初的“ 灯前烛下三千日 ”，哪有这最后的“ 水畔花间二十年 ”呀（现在平均寿命更长，“二十年”也显得不够了）。

    这么说虽然俗了点，但凡人过的就是凡人的生活。我们看周围的芸芸大众，不都想着考高分、上名校、进名企、挣大钱，早点获得财务自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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