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与肉的搏击

~ 绿化树是当代作家张贤亮的代表作之一，讲述的是一个被划为右派的年轻人章永磷劳改结束后在农场生活的一段时光。在这短短几个月时间里，章永磷与一同从劳改农场释放出来的伙伴，以及与就业农场的乡民们之间发生的故事。

张贤亮笔下的章永磷是一个破落的资产阶级后代，劳改之前是一名教书匠，一位诗人，因出身问题打成右派后，他从一个干干净净的知识分子沦落为与饥饿贫穷做斗争的困兽。他把所有的聪明才智暴殄天物似的全用在了如何填饱肚子的这种小聪明小算计上，他鄙视自己，为自己而悲哀，痛恨这最原始的生理需求，与动物没有区别。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屈服于现实，他必须要靠这些卑贱不齿的手段活下去。正如那位哲学老师所说的那样，个人的命运是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没有人能改变扭转逃避，只能默默承受这种命运的阵痛。

在这种大环境的残酷逼迫下，人性就赤裸裸的呈现了出来。张贤亮把资产阶级右派全都划为反面人物，他们自私自利，抱怨不公，偷奸耍滑，就连主人公章永磷实质也是一个自私的家伙，只是他表面上披着文弱书生的外衣，才引得他人的同情怜悯。然而章永磷这种个性又是被迫无奈形成的，所以他一直在灵魂里自责、忏悔和超越，脱离他所厌恶的阶层。

这让我想起一部电影《芙蓉镇》，讲的同样是那段特殊历史时期里人们的生存斗争。芙蓉镇里的秦书田也是一个被打成右派的知识分子。和章永磷相反，秦书田的生存哲学是在苦难面前乐观豁达，主动积极的影响着周围的人，特别是爱人胡玉音。而章永磷更多是被外界环境所推动和影响。他是受马缨花、海喜喜、谢队长的影响，而不是用自己的精神力量主动影响身边的人。如果没有马樱花的帮助，他是无法完成蜕变的。他依然是挣扎在生存边缘的小人与兽类，他的超越自我只是一个人的精神世界的超越。他想得更多的是自己。他在马缨花的自我牺牲和成全他人的精神面前是渺小卑微的。

其中有个细节，马樱花教女儿对章永磷说:“叔叔放宽心吃吧，这里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可是两岁多的女儿偏偏说反了:“有你吃的，就有我吃的。”张贤亮的厉害之处就在于这些不起眼的细节里。本应是一个男儿的担当，养活自己的同时还需要照顾好亲近的人。小女孩一句无意的反话，实则是打击了一个男人的尊严。章永磷不但自己填不饱肚子，更不用说养活其他人了。他反而要靠马缨花给他的精神与物质的双重粮食才能活得更好。

他由刚开始对她提供食物的依赖，到后来对她肉体情欲的贪恋，以及到深入接触后对她没有文化素养的嫌弃退缩，一直到被她奉献牺牲精神的感动震撼，他才觉得自己真正爱上了马缨花。这本质上还是一种感激和回馈的爱情。

营业部主任作为右派反面人物的典型代表，他是小说里最阴险最龌龊的人物。他毫无同情怜悯之心，赤裸裸的资产阶级思想，尽管他没过一天资产阶级生活。他在章永磷和同伴面前肆意的炫耀果腹之物，却又独自享用。尤其是对秉着我不沾你一分，你也别沾我一毫人生宗旨的会计面前，营业部主任竟用一块黑面饼子去玩弄挑逗别人的底线。他明知道会计绝不会吃他给的食物，可他偏要给一个如饿狼同时又有信条般的人面前。他要看看到底是尊严重要还是肚子重要。这是强势对于弱势的欺凌。

张贤亮紧接着又用对比手法，马樱花谎称要章永磷为她家打炉子，把他骗到家里，只为给他一个他四年未曾吃过的白面馍馍。（这与营业部主任的黑面饼子形成强烈对比，一个黑，一个白。）马樱花是真心实意请他吃白面馍馍，她对他是同情怜悯，而营业部主任是成心捉弄会计。人性这样一比，高下立判。一个黑面之心，一个赤诚之心。但章永磷面对这珍贵稀罕的食物不忍下肚，尽管他饿得要命。他有知识分子顽固的自尊和骄傲，他内心不愿接受这嗟来之食。直到他真正给她打炉子后才心安理得接受她的回报。

还有一处明显的对比是海喜喜与章永磷之间和营业部主任与章永磷之间的恩怨。海喜喜因所爱之人马樱花喜欢章永磷而醋意大发，和章永磷明面上打了一架，而后海喜喜决定主动退出，成全马缨花和章永磷，并在临走之前给他们俩留下一袋宝贵的粮食。张贤亮刻画了一个朴实善良心胸宽广的西北汉子海喜喜。与此相对，张贤亮又在小说末尾给营业部主任加了一个戏，营业部主任表面上没做过什么大坏事，也不和人打架骂嘴，可背地里却以莫须有罪名告发章永磷，让他落入无尽黑暗的深渊。营业部主任阴暗无比的人性彻彻底底暴露无遗。

至此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张贤亮笔下的人物是对立的两派，一种是右派知识分子，他们虚伪狡黠，自私冷漠，另一种是为知识分子所瞧不起的，粗俗的，没有文化的，但具有善良仁慈，赤诚忠贞品质的农民们。

我一直在想张贤亮为什么不把马樱花写成不染纤尘洁白无瑕的女子呢？为何他要把这个西北女子写成一个带着小孩丈夫不明的粗俗女人，而且她还和众多男人有说不清的暧昧关系。也许这样一个略带瑕疵的人物，才让那个时代更真实更丰满吧。马缨花有着痛苦的过去，但她只字不提，她充满幻想和乐观，对未来有更高的期盼，尽管海喜喜是最适合她的丈夫，可她不愿意过吃饱不饿的生活。她为了支持章永磷的读书梦想，不惜和能提供食物的男人保持异样的关系。这种异样又不是真正的暧昧，是一种权宜之计，是一种迫不得已的智慧，这是马缨花灵魂高贵闪亮的地方。

这个小说与其说是章永磷与马樱花的爱情故事，不如说是章永磷一个人完成蜕变的过程。他一直在灵魂与物欲之间挣扎，与饥饿贫穷和情欲做斗争。最后他在善良宽容的乡民们的帮助和影响下，完成了蜕变，由一只困兽变成一个真正有血有肉的人。

刚开始觉得这个书名挺奇怪，为什么叫绿化树？直到文章结束时才明白，原来马樱花是一种植物名，在辞海里又名绿化树，喜阳，耐干旱瘠薄。这正如她的性格，阳光开朗，不畏艰难。章永磷渴望书籍，渴望爱情，这些他都极度贫瘠缺乏，灵魂所受的折磨远比肉体所受的折磨痛苦。这一处描写可谓别具一格，画龙点睛。

小说末尾还采用了回忆手法——故地重游，这处也类似于《基督山伯爵》里埃德蒙重游伊夫堡监狱的情景。通过回忆过去和对比现实，让主人公的苦难和伤感更加凝重，也让读者们深陷其中，意犹未尽。

下一篇将赏析《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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