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找一下之前的《儿童文学》里的一篇文章,由于名字、作者都不记得了,所以只好来问问大家。

作者&投稿:都剂 (若有异议请与网页底部的电邮联系)
寻一篇《儿童文学》中的文章,貌似是很久以前的,但还是拜托大家!!!~

  《胖子奥吉塔的幸福舞鞋》 貌似是选萃上的。。。。。很美哦。文贴过来了---


  我穿40号的上衣,我腰线上肥肉一朵朵,我稍微低下脑袋,就看得见层层叠叠的下巴。我蹬着厚厚的松糕鞋走路,这样才能足够承受我的吨位。

  想得开是女孩的一贴解毒药,我对自己现在的样子已经很满足,至少我行动自如。我体重一度严重失控,到顶峰的时候,难得做成一个翘二郎腿的动作,就会觉得自己好了不起。

  好在妹妹一点点长大,象阳光下依次打开的花瓣,出落得一年比一年漂亮。可她对自己一点也不满意,每天在镜子前耗费大量的青春光阴,为鼻子上芝麻点大的黑头、为线条不尽优美的小腿肚、还有左脸颊上不够深不够可爱的小酒窝……

  她MSN上最新的名字是“呀呀凭什么觉得我漂亮?!”

  对,妹妹的名字叫戴芽芽,我叫戴依依,我们相差三岁,却跟两代人差不多。我俩走在一起,没有一个人相信我们是姐妹。是呵,一头大象怎么会和一只轻盈的小鸟是一家?

  渐渐,我们不再一起行动了。我真的懒得再和别人解释,一次一次接一次。

  一样搬家到另外一个城市,一样转学一样离开了老朋友。妹妹很快有了一大拨新朋友,同学、同学的同学;网友,网友的网友,象滚雪球一样,整天约会不断。

  我的生活状态特别静止,白天钉在电脑前,噼里啪啦敲字,我喜欢电脑输入员这个工作,安静、机械,我戴着耳机,把自己隔绝在音乐里,象一条渐渐沉入水底的鱼。晚上,或者假期,我窝在家里做沙发土豆,没完没了看韩剧日剧国产偶像局。

  我只是远远地看静静地想,我从不认为那些关于爱情的情节能在我身上发生。偶像剧里黯然的灰姑娘,其实都是蒙着灰的美丽公主,忽然有一天会象银盘子一样被擦得闪闪发亮让王子帅哥眼睛发直,幸福跟着呼地眨眼说来就来。我不是灰姑娘,也就不会有那种不切实际的奢望。

  芽芽放暑假,老爸推脱了所有手头的工作,老妈背着我给我请好假,准备开着车子搞一次全家自助游。

  “依依,想去哪里,随便哪里呵!”老爸一脸殷殷切切热热烈烈。

  好熟悉的问话方式呵,我一时走神了,不知从岁月的哪一段里传来一个明亮的声音——“依依,想吃什么,随便点呵!”

  那个明明口袋里只装了5块钱,却俨然是个大富翁的男生。就是那样温暖可爱的腔调,那样大包大揽,那样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好东西都奉献在你面前,只要你灿烂一笑……

  虽然我在咕咕嘟嘟冒着热气和香气的小吃摊前差点难以自控,最终只吃了一碗豆腐粉丝汤,还拨了一大半到他碗里。他不干,我就威胁他,“要是我变成胖子奥吉塔,看你还举得动我不?”

  奥吉塔、奥吉塔,美丽的天鹅公主,这个名字让我隐隐的难过,这种情绪一上来,就象不小心打翻了一杯水,一点点濡湿了我的脸庞。

  芽芽急不可耐报了一串地名,她准备借着老爸的车子,来个各地网友串串烧。

  “你玩得还不够呵!“老妈一转脸看见我失魂落魄的表情,吓一跳,一叠声叫我,”依依、依依,我们这次就依你。你说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天鹅湖。”我怒路恢复平静的表情,轻轻报了一个地名

  “哪里?”家里三个人异口同声问。

  “最近没听见大剧院在演什么芭蕾舞剧呀?”老妈默默变了脸色。

  “一个乡下地方,不太出名的。”我尽量平淡地说,“以前听人说起过,想去看看,行吗?”

  正式上路后,我漂亮的妹妹芽芽,一路上撅着嘴,涂着Red Earth的果冻唇膏的缘故,让她脸上的不乐意更加明显。有点严厉的老爸,偏心眼的老妈,加上有一个无趣的老姐,让她和N个外地网友的见面泡了汤。

  对不起呀,芽芽,有一天你也许会明白,有个愿望在心里埋得太深太久,哪一天它爆发了,你根本没有力量再去阻止它的实现。

  六年,埋在心底的愿望终于在某一天勇敢地跳出来了。

  我闻到风里有泥土的味道,还有干干的草味道。渐渐水的味道冒出来了,对,就是他说的那种清清灵灵的水的味道,我知道,天鹅湖快到了。

  那天沉默寡言的他说了好多好多话,那天,我和他都很快乐。毕业公演经典芭蕾舞剧《天鹅湖》片段,主演的名单终于定下来了。苛刻的老师们千挑万选,我和他过五关斩六将,分别扮演历尽磨难的被魔王变成天鹅的奥吉塔公主和不顾一切拯救她的英俊的王子。
  他平生第一次喝啤酒,脸红红的,和我说了好多好多话——

  “我第一次对舞蹈有概念是小学五年级,那天晚上我看春节联欢晚会,看到了杨丽萍跳的《两棵树》,她穿着傣族的小衫,露着肚子,可以清楚地看到肚子到肚脐眼之间的身体动作。我惊呆了,原来舞蹈可以让身体变得这样神奇。我偷偷跑到天鹅湖边,湖水象镜子一样,又清又亮,我把衣服掀起来开始模仿,看到 一漾一漾,我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太美了,那时我就下了天大的决心,我一定要学习舞蹈!”
  一个身影由远到近,一点点旋近我的视野,姿态曼妙,足尖碎步,舞姿熟悉,我的耳边响起了王子第一次在湖边发现那只领头戴这花冠的天鹅一眨眼变成了美丽无比的奥吉塔公主,那种爱慕与欣喜一起迸发的旋转,背景是木管的旋律和节奏,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甩甩头,发丝弥漫了我的眼睛。王子,一个不折不扣的王子 在湖面上冉冉升起。就象我第一次看见他换上练功服,漂亮的脊梁骨,挺拔又柔和的肌肉线条……

  王子一跃到了近在咫尺的距离,一甩汗淋淋的头发,我的眼睛顿时被晃花了,鼻子里钻近一股叫我熟悉得发慌的味道。

  他猛地停下来,脸上一激灵的表情,一个圆滚滚的女孩,披头散发,瞠目结舌,象一堵厚厚的墙似地挡住了他旋转的舞步。

  我第一个反映就是蒙住脸,然后落荒而逃,扑扑扑,我听见自己好笨重的脚步声

  “怎么啦,怎么啦?”老爸他们正好迎面走来。

  我喘着气,大喊大叫“我想回家,我想回家!”一边汗水夹着泪水一起“刷”地冲下来。“是不是不舒服啦?”老妈连忙扶住我转进车子,十万火急催促着老爸,“开车,开车!”

  老爸飞快发动汽车,天不遂人意,车子原地伏倒。老爸下去检查了一番,宣布水箱里没水了。

  “我去提水!“芽芽自告奋勇去提水,“呵呵,我还没看见天鹅湖呢!”

  只一会会,就笑吟吟牵着一个人回来了,还帮她提着水桶。芽芽的社交能力一向惊人。

  “秦朗,芭蕾舞老师。”芽芽这边忙着介绍,那边秦朗已经帮着老爸在水箱里加满水。

  “我老家就在这里。”秦朗说。“你们怎么到这里的,一般游人找不到这里来呀。”

  “是姐姐!”芽芽忙不迭解释,“她指路,我们七拐把拐就到这了,天鹅湖真象仙境呀。”

  “姐姐,姐姐!”芽芽把头探进车子,看意思是要介绍我和秦朗照个面。

  我蜷缩起身体,一动不动。要是可以,我真想把自己折叠起来塞在车座底下。

  “呵呵她睡着了,车里有空调,呵呵,我姐姐特别怕热,胖子么。”芽芽热心地解释着。

  车子发动起来了,“我们带你回城吧,反正顺路!”芽芽热情相邀,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出,秦朗肯定帅哥一个。

  一路他们时不时聊几句,芽芽问秦朗是不是哪里都可以跳舞?

  “跳舞是一种自然的欲望,每次回家,看见镜子一样的湖泊,人就象通了电一样,不可抑制情不自禁就跳起来了。”他一点也没变,他声音的每一个音节,就象一颗颗钉子敲进了我的心里。

  我仰躺在后座,脸朝着里侧,装作睡得死过去的样子,苦恼的心再也没有力量去想什么了。妈妈的手不时估摸着我额头的温度,忧心忡忡。

  “没事。”我对妈妈挤出一个笑容。

  在一个十字路口附近,秦朗要求把他放下来,留了句“有空来玩喔”。就一朵云一样飘然而去。我悄悄注视着他漂亮的脊梁骨,也注意到芽芽依依不舍的眼神,赶快把自己的眼神跳开。

  车子经过一排临街的店面。“看。和姐姐的名字一样耶!”芽芽叫起来。

  “咯噔”,我跳起来 窗外一块醒目的招牌一闪而过——

  依依芭蕾舞馆。

  我觉得一颗心都要跳出胸口。可是悲哀接踵而来,我的心又重重坠落,就算依依活生生地站在他跟前,他也认不出来了。

  还好,还好,我马上又庆幸,亏得他没有认出我来。要是看到他难以置信的那种眼神,我情愿立刻死掉。


  从天鹅湖回来以后,我越发不爱动了。

  芽芽却提出要到秦朗开的舞馆学芭蕾,把其他什么跆拳道呵、钢琴班呵毫不可惜全扔了。

  “你姐姐可以教你呵。”老妈咕哝着反对。

  芽芽冲口而出,“她现在那样,还能跳芭蕾吗?”

  妹妹说得对,我的脚尖早已没有办法承受我日益虚弱又日益笨重的身躯了。

  “依依,出去找朋友玩玩。”老爸老妈实在看不下去,一人扯住我一只手。要把我这只沉重的“大土豆”从沙发里拔了出来,芽芽也来帮忙,抱住妈妈的腰,三个人哎嗨哎嗨玩“兔子拔萝卜”的游戏。

  我无奈,只好坐起来。芽芽咯咯笑起来,“姐姐也忒重了点。”沙发长年累月被我压着,中间凹下去好大一个坑,样子有点悲惨。


  芽芽的学舞生涯很顺利,每次回家都象小鸟唧唧喳喳说不停,秦朗怎么怎么奖励她和另外三个进步特快的女生了,她们已经被选拔出来跳“四小天鹅”片段了。妹妹有跳舞的天赋,这点跟以前的我一样。当我在他面前轻盈地翩翩起舞,他的眼里放出特别的光彩,奥吉塔沐浴在王子月光一样的眼神里,深深沉醉了。

  “秦朗请我们到‘面包新语’里喝午茶耶。他叫了可可茶、红茶、抹茶蛋糕、咖喱南角。他只许我们喝红茶,亲手把点心切得小小的,‘芽芽,你就当解解馋,少吃点喔。要不王子可举不起一个小胖子喔。’”

  “午饭后休息半小时,我们坐在训练房的地板上,秦朗放好看的电影给我们看喔。英国的《舞出我天地》姐姐你看过么,就是说一个男孩他爸爸要他学拳击他硬要不顾一切去学芭蕾的。秦朗和电影里的人一起转圈和跳跃、奋力跳动,好象电影里的小男孩就是他一样……”

  他说起自己少年时深深迷上了跳舞,整天被村里人嘲笑,说他女人腔。他爸追在后面打,一路撵得鸡飞够跳。他翻过院墙、穿过水杉林,滚下草坡,一头扎进天鹅糊,在水波的柔动里闭着眼睛轻轻摇摆。。

  “不过,秦朗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芽芽突然语峰一转,“小气!他有几样宝贝绝对不能碰,哪怕像针尖那么轻轻一下。我们要排练《天鹅湖》片段,想问他借了去照做,结果他死也不肯呀。”

  “什么宝贝呀?”我忍不住好奇。

  芽芽一翻眼皮,“不告诉你,要看自己去看呀。”

  她是在发牢骚呢,老爸老妈都去观摩过她的舞蹈,只有最有空闲的姐姐,一次也去没关心过。

  “我一定一定好好跳,要在四小天鹅里跳第一,秦朗会不会让跳上天鹅公主呢?喔,奥吉塔,秦朗一直在找他心目中的奥吉塔呢……”晚上,芽芽还在念叨着秦朗秦朗,直到翻入梦乡。

  芽芽睡熟的脸上还流淌着甜甜的憧憬。望着她,我觉得有点孤单,不是悲伤,也不是嫉妒,只是孤单。

  我翻身下床,蹒跚着走到客厅。站在碟片架前,只一眼,就准确无误找到那张碟片——《舞出我天地》。买来很久了,一直不敢看,怕它轻易就勾引起内心深处的那种失落和难过。

  电视屏幕一点点亮起来,《天鹅湖》的旋律响起,矿工的小儿子布莱特以一个优美的跳跃出现在我面前……

  清晨的练功房,我悄悄推开门,一个俊美的身影飞旋着掠过我的眼前。呀,我还以为我是起得最早的练功学生呢。我低头,忽然发觉地板上的点点血迹,再仔细看,天,竟然是他流下的。他光着脚,脚趾和脚掌都磨得血迹斑斑。

  “神经呵,为什么不穿鞋呵?”我真想跑上去质问他,转头就瞥见角落里一双咧着大口、已经千疮百孔的旧旧的舞鞋。

  芭蕾舞鞋的鞋底都是薄薄的,练得越猛,穿得越快。我们教室里就挂着一张19世纪女舞蹈演员的相片,她侧坐着,旁边是这些年来练破的舞鞋,平均两天半换一双,到了她24岁,已经堆积如山。

  他换鞋的速度也太快。越卖力,鞋子完蛋得越快。虽说减免了学费,鞋钱却在天上飞。

  我悄悄买了一打男生的舞鞋,乘他不注意,一古脑塞进他的更衣箱子。上课的时候,我看他终于套上了新舞鞋,腼腆又迷惑地四处张望着搜索着,心里乐开了花。

  天赋加上拼命的努力,他的舞技突飞猛进,在我眼里,他因为畅快地舞蹈而留下的汗水都好可爱。

  后来我计算着他舞鞋消耗的速度,定期给他输送“炮弹”。

  可是他很固执,除了上课,平时的训练,他还是光着脚,根本不舍得穿鞋,旋转过处,血迹斑斑。终于我忍无可忍,跳出来指责他是在自虐。他猛然眼睛一亮,牢牢一把抓住我,大叫——“抓到啦,这下你再也跑不掉啦?

  一边跌在回忆里,一边看着小演员杰米·贝尔在大街上奋力跳动,提醒着我生命就是不断地超越自己,不断地跳出框框、挣脱束缚……

  心湖掠过一阵麻酥酥的久违的感动,我终于正正式式对自己说:要不,要不,偷偷再去看看他现在跳舞的样子?


  “依依芭蕾舞馆”里静悄悄的,我从门缝里看进去,空无一人。也许是芽芽说的午茶时间吧。十几岁的女生特爱美,为了保持身段,可以不吃不喝,这样一旦运动量加重,一个个就象风中芦苇一样。呵呵,秦朗太了解这点了,所以周到地请她们到西点房,给她们加必要的热量和能量吧?


  光洁的地板上纤尘不染,我迟疑了一会,吃力地蹲下,脱了高高的松糕鞋 颤颤巍巍踏上地板。

  我用目光这里摸摸,哪里看看,铮亮的扶手拦,整面的落地镜,这里的一切,熟悉得象昨天才离开,陌生得象梦境。忽然,我的眼睛定住了,情不自禁一步步走过去,训练馆一面的墙壁上,十几只姿态各异的芭蕾舞鞋子,摆成一个大大舞鞋的样子。

  优雅、甜美,它们与生俱来就是一种令人疼爱的小女孩风貌,一种洁净无暇的出泥不染。蝴蝶结圆头式样,还是真正跳跃舞台上的绑带模样,绑上它一种优雅又极度女人味的旋律就会在脚上轻轻旋转开来!

  我忍不住摘下一双双来看,鞋底标着年份,奥吉塔1999年、奥吉|塔2000年……奥吉塔2004年,我的手一点点颤抖都起来。

  “你找谁呵?”我听见背后的大门“吱呀”打开了,一群人涌进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问他。

  “啪嗒!”“奥吉塔2004年”从我手掌里滑落,那是一双深宝蓝、浅金和淡粉红交织的缎子舞鞋。

  我第一个动作就是翻动手掌挡住脸部,完全是下意识里做出来的。

  他的眼睛有点迷惑,“你是——?”

  呀,这不是奥吉塔第一次当偶遇王子, 回避陌生人的目光显出的那种羞怯腼腆的姿态么?我马上垂下手掌,惶惶不安。

  “姐姐!”芽芽已经叫起来。

  “哇!”已经有漂亮的小女生当场在惊叫。我低头,看着自己层层叠叠的下巴,我和漂亮的芽芽就是牛头不对马嘴呀。我早已不属于这里了呀。

  他一步步走过来,被一群天鹅一样美丽的女生簇拥着,他的气息,他的样子,越来越近了,我开始呼吸不畅

  他蹲下来,拣起那双漂亮的舞鞋,用手拂去刚刚在地面沾上的一点点灰。站起来的时候,他有点惊诧地扫了我一眼。

  我有一双和庞大的身体决然不相称的秀气的脚,那么多年了,我只保留下来奥吉塔的那双秀美的小脚掌。

  此刻,我好希望挣脱这幅难看的皮囊,就象奥吉塔公主终于战胜了魔王的魔法,露出玲珑浮凸的身段,还有灿烂的笑容。

  奇迹,不可能再发生第二次了,我也再付不起那么危险的代价了。

  六年前,我和他成为是天鹅公主和阿弗雷德王子的不二人选,联袂主演我们那级的毕业公演。临近公演的前半个月,我们排练双人舞时,他举起我时感到吃力,渐渐一次比一次吃力。我体重在不可抑制地增加,在我哀哀的欲言又止的眼神里。他咬着牙忍受着保密着。 终于有一天,激烈的旋转中,我裙子的背部突然绷开了,他为了替她掩饰,紧紧贴着我跳舞。 我瑟瑟发抖,感受到他火热的皮肤。

  到底也没瞒过校长的火眼金睛,提出要撤换我,后面不知有多少女孩子等着轮上做天鹅公主。我哭了,求他给我时间,我保证在一个星期里恢复体型。校长不信我能做到。他挺身而出,“我只认依依一个奥吉塔。她撤,我也撤!”

  校长很气一个学生居然出来威胁他。可是他的话还是挺管用,学校里优秀的舞蹈男生太少,他是王子的完美人选。

  我也说到做到,在一周里神奇地消瘦,恢复婀娜窈窕的身材,甚至比减肥前还瘦。

  他看着我,眼睛里除了吃惊、赞叹,还有一种不安。“你怎么弄的?”他咕哝着,“不会有事吧?”

  “呵呵,”我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我豁出去啦!”

  我无数次回味那个璀璨的舞台,一幕一幕,我象花瓣重重打开,我的奥吉塔事那样优美清新,他也发挥出色,我们俩,王子和公主,交相辉映,美得像不真实的梦境。

  跳到高潮处,动人心扉的“天鹅之死”,千辛万苦的我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咚”,所有人都听到了那样一个声音,我跌落在地上,轻得象一只蝴蝶坠落,可是翅膀已然断折。

  幕布缓缓拉起,我眼前一片黑暗,一动不动,美丽的脖子深深地埋在了翅膀里……

  中枪的天鹅死了,奥吉塔死了……


  现在,他就站在我面前,日思夜想的那个人,活生生地就站在我面前。他似乎要从我颤动的眼神里探究点什么,那里面有一个若荫若现的影子吧?他想抓住,又不能置信。
  看起来他很迷惑,很混乱,我们呆呆站者,两个人之间的空气都凝固了。

  “老师!”是芽芽的声音插了进来,“我想出一个绝对的好主意。你不是说我们四个女生跳起来各有各的好处,你还定不下来那个女孩荣升主角奥吉塔?这样,我们试着轮流穿穿看你的宝贝鞋子。谁合脚,谁就是老师的奥吉塔!”

  他竟默认了。女孩们热烈欢呼起来,又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肯排最前面。

  他蹲下来,亲手一个个给她们套鞋子。我一次次屏住了呼吸,“喔——”“喔——”……一阵接一阵的惋惜之声。

  鞋子太小,居然没有一个人完全撑得进。

  “算啦。”芽芽垂头丧气,别的女生眼看着也要一哄而山。

  “慢!”他朗声阻止,“还有一个人!”

  我的心跳在那一刻停止了,接着有又狂跳,只有一个念头:逃!无法想象当我的脚天衣无缝地套进那样美丽无双的舞鞋,他惊诧得下巴要掉下来的样子,我会难受死掉的。

  逃,还是知趣地逃吧。不要让自己丢丑,不要让芽芽丢丑吧。

  我一语不发,发疯一样跑、跑、跑。我实在变得太多太多,天鹅湖,我再也回不去了。就让过去的瞬间成为永恒,就让那个优雅纯真的奥吉塔在他心目中永远美丽的定格吧。


  那年毕业公演以后,我再也没去学校。关于我在舞台上突然昏倒的原因,爸爸妈妈只说是心脏不好。我大把地吞药,注射激素,身体象气球一样膨胀。同学们去看她,都被我拒之门外。他也来了,“依依需要静养,她不想见任何人。”保姆阿姨客客气气打发着他。他垂着脑袋回家,第二天、第三天……下了课,他坚持不懈地来。

  我象影子一样躲在二楼的窗帘背后,看着他围着我家的房子团团乱转。

  我请阿姨交给他一封信,我唯一写给他的一封信——

  “秦朗,对我来说,瞬间就是永恒,不要想太多,不管未来。我付出代价只要眼前的幸福。不要再来看我,如果你一意孤行,那么我眼前的幸福也会彻底破碎,你肯定不想那样吧?那么就拜托你忘了我,忘了那只叫作戴依依的天鹅奥吉塔……”

  我看着他打开信封,我看着他把信纸揉成一团,“依依,依依,你出来!为什么,为什么啊?!”我看着他迷惑到伤心,又到绝望。天黑了,他的嗓子也喊哑了‘

  “再见!”他摇摇摆摆地转身离开。

  “永别了!”我望着他的背影,不出声地决绝地道别。


  双腿越来越重,人群在摇晃,天旋地转,垂着流苏的幕布落下了,灯光灭了,无边无际的黑暗又一次扑来了

  太累了,就这样睡下去,不要醒来吧。既然已经和他说过永别了,这次就真的永别好了。我完全自暴自弃,任由自己下坠下坠……

  “依依,依依——”好象过了漫长漫长的几个世纪,连绵不断温柔的呼唤,象妈妈的手牵着我回家。

  我吃力地打开眼皮,看见妈妈流着眼泪又是欢天喜地,“好了,好了,你熬出头了!”我竟昏睡了好多天,醒来,在我身上已经发生多年来一直盼望的奇迹。医院终于找到完全匹配的肾源了,我做了换肾手术,很顺利地度过危险期、感染期、排异期,康复指日可待。


  六年前,毕业公演被选上“天鹅公主”的喜悦和是和得了严重肾病的打击一起来的。医生说我的病需要靠一种含激素的药控制,我才吃了几天,就立竿见影,体重明显增加。舞台上那个优雅轻盈的奥吉塔是以停药半个月的结果,代价是事后加剂量的激素药和针剂。

  我迅速地变形,每天洗脸我看着镜子里的那个陌生人,我不能接受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再也不愿意见任何人。于是妈妈放弃了发展得很成功的事业,我们搬到另外一个城市,和分居两地的爸爸和妹妹团聚。

  病情越来越不好控制,药品每年都在加量,每年我也都在胖。家里人一筹莫展,爸妈和妹妹全都做了检查,他们肾的主要指标都和我不匹配。

  在这里,从来不认识我的人很自然地接受了一个行动迟缓、郁郁寡欢的超级肥妞。也只在深更半夜,我会塞着耳机偷偷听一段《天鹅湖》的音乐。感觉灵魂从累赘的身体里释放出来了,感觉他还拥着我翩翩起舞,快乐美丽似神仙。

  只要稍稍闭起眼睛,我就看到了天鹅在湖上飘游。她们都是受魔法禁困的姑娘,奥杰塔戴着花冠领头畅游着。王子举弓欲射,奥杰塔走上岸来变成了天鹅姑娘,王子万分惊喜。奥杰塔向王子倾诉自己悲惨的遭遇,告诉王子,只有忠贞不渝的爱情才能使她摆脱魔王的统治。王子发誓永远爱她。在魔王的命令下,奥杰塔和天鹅们被迫飘浮离去,王子将奥杰塔留下的一根羽毛紧贴在胸,决心拯救公主摆脱苦难。


  我的身体复原得很好,我有时轻轻摁着伤口的位置,奇怪,那不是一种疼痛的感觉,而是火热火热,不属于我又重新给了希望和健康的那个肾,在我的身体里发烫

  现在不用妈妈扶,我自己也可以坐起来了。我自己坐起来,注视自己在绣花拖鞋里露出的那一截漂亮的足弓,满心欢喜。我看得到自己在不远将来的样子,柔软的腰肢、颀长的脖子、不再分层的下巴、一点一点婀娜的体态……

  就算不能完全恢复以前的样子,我还是最幸福的,因为,奥吉塔终于挣脱了命运的咒语,重新变成一个健康快乐的姑娘。

  “真想见见他呀,给我第二次生命的人?”我心中的感激满得都要溢出胸口啦。

  上帝肯定马上听见了我的心愿,一秒钟也没有迟疑。病房门“砰“一下,被推开了。

  我感觉到四周的一切声音,同房病人咳嗽的声音、陪床的家属拉凳子的声音、护士嚷嚷吃药了得声音一下子全消失了。

  我没有回头,虽然不敢相信,但我知道是他。

  他一步步靠近我,站在我背后,我闻到一股医院的气息。

  “奥吉塔!”他没有喊我的名字,声音低低的。

  我稍稍侧过脸,透过蓝白条子病号服的门襟,我看见在他的身上,和我开刀伤口同样的位置,紧紧缠着纱布。

  “不敢相信!”我咕哝着。

  “不敢相信!”他也一模一样咕哝着,“我送你到医院,我只想救你。我请医生做了一个检查,奇迹就这么发生了。”

  我们的声音都在颤抖,

  虽然设想了不止一千次一万次,这样的见面,还是让我高兴得想大哭一场!

  他胸口抱着一样东西,就是那双深宝蓝与浅金或淡粉红夹杂的缎子芭蕾舞鞋,圆头、高跟,配上交叉系带。

  他半跪下来,轻轻帮我脱下绣花拖鞋。小心翼翼把我的脚放进他怀抱里得鞋子里,正正好好,一微米也不多,一微米也不少。

  他解开长长的缎带,一圈一圈细致地缠绕,从脚背一直至小腿肚上。

  一边温温柔柔地缠绕着,一边就说了——

  “我把你偷偷塞给我的几十双跳破的鞋子都保存起来。每年到了你跳奥吉塔的日子,我都去买一双最漂亮的芭蕾舞鞋。”

  “我没有什么奢望,只想有一天再见到你,亲手给你穿上我买的最美的芭蕾舞鞋。”

  我手足无措,脑子还是一片空白,他的回报方式实在太重太美了。

  终于放下蒙在脸上的手需要一年,尽情地哭泣需要一年,找到重新注视他的勇气需要一年, 让他亲手给我穿一回舞鞋需要一年,我的手绕过他的脖子拥抱需要一年,王子和奥吉塔手牵手又回到天鹅湖大概又要一年。

  六年就这么轻轻的,在被他缠绕的瞬间全部溜走了……

  美丽无双的舞鞋被细心完美地穿在了我的脚上,打完最后一个小小的精致的蝴蝶结, 他看了又看, 俯下身体盯着我,忽然咬牙切齿——

  “奥吉塔,我找了你六年,这下你再也逃不掉了!”

暮色中的小矮人
作者:孙昱
1
那是一个暮气氤氲的傍晚,我坐车到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古镇去看望病中的奶奶。

下车后,我一个人走在青石板的地上。暮色中的古镇恍惚间变成了一个我不熟悉的镇子。

就是在那昏黄的光线中,我看到了他。

一个小矮人。或者说,一个侏儒。

他的身前身后都走着许许多多的人。个头都比他高。

可是我只看到了小矮人。他就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生物那么显眼。

他好像也看到了我,但只是瞟了我一眼,继续挺胸地向前走去,还时不时摆动着短小的胳膊。

我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一米都不肯落下。

不知道小矮人是因为迟钝而没有发现我,还是丝毫不在意自己被人跟着,他继续昂首挺胸,滑稽地摆动着短小的胳膊,移动着短小的双腿向前走去。

有那么几次,后面挤上来的人把我推挤到他的边上,我偷偷地瞟了他几眼。他长着一个凸起的额头,像一块鼓起来的山崖石头般,突兀地悬在那里。

他两眼之间的距离似乎过于近了,他看着前方的时候也是斗鸡眼般的神色。那鼻子皱皱巴巴,分明就是被揉搓过的纸团。

他的嘴巴大概是五官中最好看的了,可是对于男人来说又过于小巧了。我不知道那张小嘴里发出的声音会是什么样的,但愿能配得上他的小嘴巴。

这是一个海岛上的古镇,因为交通不便,很少有外乡人来到这里。小矮人似乎完全没有一副外乡人初到陌生海岛该有的谨慎好奇的模样,他一点儿也没有东张西望,这让我对他更好奇了。

一个长相丑陋古怪的小矮人,来这个海岛上的古镇干什么呢?不知道为什么,我甚至觉得小矮人的出现,让这个稀松平常的古镇在暮色中变得神秘起来。

他继续走着,我继续跟着。

事情变得诡异起来。我是本地人,他是异乡人,反而变成他引领着我往前走去。

我跟着小矮人到了操场上,这个操场就在我家老宅的门口。

这里有个水泥戏台,还有篮球架。平时没什么演出,只有人偶尔在这里打打篮球。今天的操场上却奇怪地来了很多的人。

我被操场上的人潮推来搡去,很快发现小矮人消失了。

戏台边上贴着一张大大的纸,那是一张演出的节目单。我挤过去努力地想要看清楚上面的字,可是昏黄的光线下,那些字也变得模模糊糊。很快就有凑过来看节目单的人把我给挤走了。

我有点沮丧,自己跟丢了小矮人。

我站在人潮涌动的操场上,有些茫然地看着空空的戏台。

过了一会儿,小矮人出现在了戏台上,手里握着一支麦克风,开始说话。

他的声音像是被捏扁了似的,瓮声瓮气的,麦克风被他的声音刺激得屡屡发出尖叫声。

“下面将要进行一场激动人心的马戏表演。大家请安静!请安静!”

我大梦初醒般看着戏台,没有料到被我跟踪一路的小矮人竟然是今晚的重要角色。

我瞟眼一看,戏台边上还有个不合时宜的大帐篷。
小矮人吹了一声口哨,片刻就从帐篷里出来了一只胖墩墩的年幼狗熊,胖屁股墩儿一颤一颤地走上阶梯,神气地站到了戏台上。

小矮人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根绳子,一蹦一跳跳起了绳,跳了约摸十几次,小狗熊也蹦了进来。小矮人和小狗熊,一下一下,配合默契地来了十几下。

下面开始有孩童叫嚷:“我也会跳绳。我要跟小狗熊跳绳。我也要跳!”

小矮人听到孩童声音中的艳羡,更是得意了,炫耀似的跳了几下花式的,小狗熊也领悟得好,马上跟上了节奏。接下来,小狗熊又单独玩起了溜冰。它穿着溜冰鞋,在戏台上潇洒地滑来滑去,跟个人似的。

卖力表演了那么久,也不给小狗熊喂点吃的啊。我心里为小狗熊打起了抱不平。

小狗熊恋恋不舍地拖着脚步下了戏台。小矮人也跟着钻进了帐篷里。一会儿功夫,小矮人领着一只小象上了戏台。

小象的出现引起了观众们短暂的骚动,很多海岛上的大人都是第一次看到来自热带的巨兽。

小象的鼻子上夹着一个口琴,呼哧呼哧地吹着一个即兴的曲子。又有小孩在下面哭闹,说要骑到小象的背上去。

还有一个小孩说要骑在小象的鼻子上,说着就自顾自走上了戏台上,抓起小象正在吹口琴的鼻子放在自己的裤裆下,想要骑上去。

海岛孩童的野蛮大概出乎了小矮人的意料之外。他颇有些慌乱地宣布今晚的演出到此结束。他本以为他的动物们可以就此逃脱孩童的折磨,却没有料到,等小象回到帐篷,人们把热情一股脑儿抛向了他。

孩童们涌上戏台,围住他,要和他游戏。小矮人措不及手,露出慌乱而为难的神色。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小矮人来了。其他六个呢?”一个瘦小的男孩问。

一个胖乎乎的女孩也想起了这个著名的故事,尖声说:“白雪公主呢?白雪公主呢?”

人们对小矮人的兴趣似乎非常强烈,就连一些像我一样的年轻人也涌上戏台,想要和小矮人合影留念,以慰藉童年时代从未实现的猎奇幻梦。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趁乱溜进了帐篷里的。我太喜欢那些动物了,我想私下接触一下它们。

可是进入帐篷后,我发现帐篷几乎是空空荡荡的,除了地上的一个小型睡袋和睡袋上的一个旅行箱,还有旅行箱上的木盒子。
那些稚气可爱又训练有素的动物们呢?

我的目光在帐篷里搜寻。难道有人比我早潜入帐篷,牵走了它们?不可能。帐篷就在戏台边上,如果有人进来,牵走狗熊或者小象,一定会有人注意到的。

我的目光停留在那个木盒子上了。这样一个有小矮人出现的黄昏,古镇上的一切似乎都变得和往日不一样了。

连同我,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我的手触碰到了木盒子。我的心止不住地狂跳。我知道它们就在里面。我相信那些童年未实现的幻梦就装在木盒子里。

童年的我,生活在这个没有动物园也没有马戏团的偏僻海岛,总是被强烈的渴望所折磨。我渴望精彩的玩具,渴望来自森林的野兽,渴望来自马戏团的狂欢。

一瞬间,我又变回了曾经那个被强烈的渴望所折磨的孩童,我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那个木盒子。

就是这个瞬间,改变了我的命运。

2

看似普通的杉木盒子里装着的是精美的动物玩偶,拳头那么大的小象、橡皮那么大的小狗熊、粉笔头那么大的小猴子、还有五个一元硬币大的斑点小狗。

我用手指轻轻地把小狗熊从箱子里捏出来,放在地上。

似乎有谁对它施了魔法,玩偶小狗熊竟然在微微的光芒中变成了活生生的小狗熊,睁着眼睛,屁股墩儿一颤一颤的,在帐篷里走了起来。

这就是刚才戏台那个会跳绳子、会溜冰的狗熊啊。

我激动得浑身都发抖。

“小狗熊,小狗熊。快变成原来的样子。”我走过去,用微微颤抖的手抚摸着他光溜溜的皮毛。

它听话地点点头,在微微的光芒中又变成了小玩偶。

想要拥有这个神奇马戏盒子的念头立刻占据我的大脑。

我迅速把小狗熊玩偶放进木盒子里,抱着木盒子逃命似的溜出了帐篷。

我在这样一个诡异的黄昏,做了一件改变自身命运的事情。而当时的我,浑然不觉。

我抱着盒子跑进了奶奶的大宅院,还把大门紧紧栓了起来,生怕别人进来。

房间里传来奶奶的咳嗽声,我连忙抱着马戏盒子跑到奶奶的房间里。

奶奶见我来了,露出欣慰的神色,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给我做晚饭。我这才想起,我还没有吃晚饭。

我说:“不用,我自己来做。奶奶你躺着。”

我自己到了厨房,摸出一些土豆、大白菜,胡乱炒在一起,配上冷米饭,扒拉了几下,算是吃完了晚饭。

我像往常一样陪奶奶聊天,跟她说最近发生的事情,听她说过去的事情。可是却有些心不在焉。

奶奶问我上次担心的职称考试怎么样了?我跟她说我刚刚去钓鱼了,钓了一条大鱼,烤着吃掉了。

我答非所问,因为我的心,都被那个马戏盒子给牵住了。

我有些害怕,担心小矮人找上门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小偷,抢回马戏盒子。

那天晚上,我抱着盒子,在象牙雕花的老式眠床上早早地睡了。

奇怪的是,平常爱做梦的我,那一夜无梦。

第二天,我不像以前那样逗留到黄昏,天还没有亮透,就跟奶奶说有事情要早点赶回去。

我怀抱着偷来的马戏盒子,坐着车,又回到了另一个镇子上的家,只有我一个人的家。

那天黄昏,我骑着自行车,带着马戏盒子,来到了海边一处鲜有人去的僻静海滩。这里一面被山崖所遮挡,平时也没有船开过来,没有人会看见我的马戏盒子。

我激动不已地打开盒子,从盒子里悉数拿出那些动物:狗熊、小象、五只小狗、一只猴子。

“活过来吧。活过来吧。”我轻声说。

它们真的如我所愿,再次变成了活生生的动物。

就像那晚在古镇的戏台上一样,它们在暮色中,出演精彩的马戏,不同的只是,观众只有我一个。

从此以后,我着魔一般,每天日暮黄昏之时,都会带着马戏盒子来到山崖后的这片秘密海滩,让动物们从盒子里出来,为我上演一场精彩的马戏。

怪异的是,我自身也随着打开马戏盒子的次数越来越多发生着惊人的改变。

显而易见的是,我变矮了。

我就像缩水似的,开始穿不了以前的裤子了,我要把它们剪去一大截,才能穿上,同时还要把皮带扣到里面的一格,因为我的腰也变细了。

我脸上的五官也跟着发生了变化,不是变小,而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挤压,眼睛之间的距离变得越来越小,鼻子也越来越塌。我就像一个新鲜的苹果,逐渐萎缩。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是几个月吧,我变得又矮又丑,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跌倒。

我从一个身高172厘米的中等个儿,变得只有125厘米高。

这一切都如同梦境般不可解,又如同魔法般让人难以置信。我没有勇气对任何一个亲近的人说出偷窃马戏盒子的事情,也没有勇气以残疾般的身躯去面对我的亲人、朋友和同事。你知道人们管侏儒叫什么吗?——半人!多么侮辱性的称呼。

我做出了懦弱者通常会做的那个选择——逃避。变化明显出现的时候,我开始对单位请连续的病假,并让医生开出病假条。后来,当我的模样变得实在太不像样,以致无法出去见我熟悉的人之后,我决定离开。

我给奶奶请了一个长期的保姆,预付她半年的工资,我给她地址,让她直接去我家老宅。然后我给奶奶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单位派我去意大利出差,大概要待半年左右。我已经给她请好了保姆。

奶奶在电话里说保姆已经来了,责怪我都不跟她说一声就请了保姆。她一听我是去意大利出差,立刻觉得我有大好前途,让我不要挂念她,我放下电话,心中愧疚,又无法找到更好的办法。

我为自己准备了一个拖杆大旅行箱,把马戏盒子放了进去,还买了一个帐篷,也放在旅行箱里。

我打定了主意,我要以此谋生了。我注册了一个演出公司,没有雇佣任何人,我的马戏团环球演出就这样开始了。
我的环球演出颇为顺利,足迹遍布亚洲和欧洲,虽然有一些小小的波折,但是我都应付过来了。钱包也渐渐鼓胀起来。

唯一困扰我的是作为侏儒的那种自卑感。无时无刻都要承受别人歧视、猎奇的目光。

有一天,我在旅馆里认识了一个人,我们相谈甚欢,却对马戏有着不同的看法。他说他憎恨马戏。我那天喝多了,好胜心开始作祟,我有些赌气似的把我的马戏盒子给他看,以为他一定会被迷住。在暮色中,他打开了盒子。

“不过是小孩的玩意儿,做工倒是很精致。”他把玩了一会儿,就把玩偶放进了盒子。

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心中那热切的渴望才是触发魔法的开关。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让玩偶变成活生生的动物。我是如此特别。这多多少少缓解了我变成侏儒后的自卑。
3

就这样,我带着马戏盒子,寻找自己也不知道在何方的目的地。暮色中,奇幻马戏在孩子们艳羡的喊叫声中隆隆开场。

我和我的狗熊日复一日做跳绳游戏。狗熊从不疲倦。可我的心早已经疲倦不堪。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多久,几年还是十几年?我无从在镜子里辨别自己的年龄。因为很早以前,我那该死的脸上就已经爬满皱纹,长满褶皱。

还有在暮色时分准时降临到我身体里的那份饥渴,那种渴望打开盒子的饥渴,还是和当年一样强烈,犹如吸血鬼渴望吸食新鲜的血液。

每当暮色降临,我都无限渴望再次打开那个盒子。

一次又一次,无数次的,我打开这个奇幻马戏盒,它在暮色里带给我无数次的惊喜和幸福。

然而这种超脱于凡俗欲望的惊喜和幸福是有代价的。

我不再有能力去体会其他的幸福。我无法欣赏牧野晨歌,我对美丽雄伟的雪山无动于衷。我更没有办法爱上一个姑娘,哪怕真有这样一个不计较我的矮小身材和丑陋长相的纯真姑娘。

我所有的幸福都凝聚在马戏盒子打开的一瞬间,玩偶小动物变成活生生的野兽,在戏台上悉数登场。我颤抖的心灵早已在那个时刻饱尝了幸福的滋味。

我的身心都被这个神奇的马戏盒子紧紧铐住了。我的脑袋里和身体里的其他火苗也都因此而熄灭了。

所谓的环球演出,只不过是带着这个神奇的马戏团盒子在异国他乡无尽的流浪。

只是我不知道终点在哪里,也不知道如何停止这流浪。

4

马戏团环球演出让我赚了不少钱。我开始一边环球演出一边寻找世界各地的医生,无论是技术精湛的外科医生,还是懂得巫蛊之术的巫医,都没有治好我突然变矮变丑的奇症。有一个远方国度的萨满说我被诅咒了。可是就连他,也无法医治我。

有一段时间马戏演出特别频繁,在那期间我得了一种医生也不知道的怪病,浑身爬满红色的疹子,高烧持续不退,身体虚弱无力。然而在暮色中,那渴望再次袭击我虚弱的身体。我挣扎着起来,怀着同以前一样的热切渴望打开马戏盒子,狗熊玩偶和小猴子玩偶在暮色中变活了。

可是,狗熊却靠着我的床沿一动不动坐着,小猴子干脆钻到了我的被窝里睡觉。它们虚弱地连最简单的把戏都玩不了。

等我恢复后,我开始了细心的观察并做了记录。我发现当我精力充沛的时候,我的马戏动物们也生龙活虎。当我倦怠疲惫的时候,它们也无精打采。

同时,我也开始记录马戏表演的场次和自己的身高变化数值,并且把数值标示在X坐标和Y坐标上。记录了一年之后,我发现X坐标和Y坐标的数值竟然是正相关的。马戏表演的场次越多,我的身高就萎缩地越厉害。

我正在变得越来越矮,已经从离开家时的125厘米变成了85厘米。

我感到恐惧,所有的一切让我隐约感到那个神奇的马戏盒子正以我的生命能量为食,供养盒中的动物玩偶,它们才有了那般活泼泼的生命。每一次打开马戏盒子,唤醒那些玩偶,让它们表演马戏,我身体中的生命能量也随之流失,而我逐渐变成了更矮的小矮人。

每次演出结束,我总觉得疲惫不堪。

怪不得那些动物如此乖巧,无需训练就听命于我。从某种意义上说,当它们活了以后,就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我领悟到这点后潸然泪下。

可是我无法控制那种在暮色时分想要打开马戏盒子的强烈欲望。那似乎是世界上最难戒掉的一种瘾。

我努力过。有一次,我试图把马戏盒子遗弃在超市的储物箱里,可是到了暮色时分,我忍耐不住,再次驾车回到超市,取走了令我爱恨交织的马戏盒子。

这样的戏码上演了很多次,遗弃,又取回。

我就像一个真正陷入狂热恋爱的人,明明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错误的人,却一次次,冒着自我毁灭的危险再次去相会。

我痛恨自己的意志薄弱。

暮色中,我抱着我的马戏盒子喃喃低语:“带给我绝望和幸福的老朋友啊,你是要和我相伴一生吗?”
5

然而,命运再次给我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那天,我如同往常一样带着我的马戏盒子住进了法国巴黎郊区的一个家庭旅馆。晚餐我多喝了几杯,晚上睡觉的时候竟然忘记把房门锁起来了。

半夜里,我听到有很轻的脚步声,有人走进我的房间里。“是谁?”我忽然坐起来。

有一个黑影在靠近我。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一道白光在黑暗中向我扑来,一把刀刺进了我的腹部,接着是一阵带着凉意的疼痛。我感到死亡就像一匹白马,从我头顶呼啸而过。我以为自己要死了。

黑影翻窗而去,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后觉得伤口很疼,我还没有死。我摸到床头的开关,把灯打开,发现我的马戏盒子已经不见了,我的钱包还在。天杀的小偷刺伤了我,还偷走了我的马戏盒子!

我一定是表演马戏的时候不小心,露出过什么破绽,才会有人到旅馆里来偷窃马戏盒子。那人一定也像我当年一样对动物、马戏和奇巧的玩具着迷。

我捂住汩汩流血的伤口,不住呻吟起来,最后竟孩子般无助地哭了起来。

不知道是我的哭声,还是我的呻吟声,引来了房东太太。

她立刻开车送我去了医院,还帮我报了警。

多亏房东太太及时送我去医院,我保住了小命,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我在她家修养了一阵子,付给她食宿费用,我的身体开始渐渐康复。奇怪的是,我的裤子又渐渐不合身了。这次,是变得太短了。

我开始购置新的衣服、裤子,在异国商场的镜子前欣喜地发现,自己变高了。

我日复一日脱离小矮人的模样,几个月过去,我又恢复了几乎和原先差不多的身高,枯萎的五官也像花朵浇了水一样重新饱满了起来,只是腹部的刀伤还常常隐隐作痛。

我隐隐觉得这是命运给我的答案。于是我撕碎了变成小矮人后拍的唯一一张照片,把碎片扔进了暮色中的塞纳河中。

碎片很快就被河水卷走了。

再见了,暮色中的小矮人。

我踏上了回家的路。

6

回到家后,我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我确确实实地变正常了。我重新热爱听音乐、看风景,并且娶妻生子,还有了一个自己的旅行社。我却从未对我的至亲透露过一丝一毫和当年马戏盒子有关的秘密。亲戚朋友们只当我那些年的浪迹天涯是青春的叛逆。而奶奶在我离开后的第二个月就离开了人世,那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愧疚。

我又开始了旅行,常常是为旅行社考察新的旅行线路。

那天,我在意大利的索伦托考察旅行线路,午后我独自在这个风光旖旎的海边小城中走着,看到路边的石墙上贴着马戏演出的广告。多年后,那广告竟触动了我心底那个秘密的伤痕。

鬼使神差的,那天暮色降临后,我再次站在了马戏团演出的戏台下,简易的戏台就在海边,来观看的人并不多,多半是刚在海边餐馆吃完晚饭的人们。

一个蓝眼睛黄头发的小矮人迈着笨拙的步伐走上了戏台,他身后跟着小狗熊,小象、五只小斑点狗和小猴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们从未长大,还是原来的样子,演出的花样却变了不少,又是小狗熊跳火圈,又是小斑点狗做算术。

追随我多年的马戏动物们并没有认出台下的我,我感到有些惆怅。

异国他乡的昏黄暮色中,我真想对台上疲惫的异族小矮人说,我也曾是暮色中的小矮人啊。不管你是否是那个偷走马戏盒子,刺伤我的人,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我们童年时,一定都曾被那热切的渴望所折磨过。

  范先慧的《人造现实》,2009年6月号

  给你全文,祝愉快:
  灰白的冷墙夹杂着霉味的血腥。耿伟感到一股粘稠的液体正顺着冰冷的肌肤缓缓流下来。是血?还是汗?黑暗中,传来一阵开心而凄厉的笑声。

  他拼着最后的一口气,艰难地伸出小手:“妈妈,救我!妈——”

  一

  “小伟,没事了,妈妈在这儿!”静溪坐在床边,紧握着儿子的双手。

  “没用的,他现在听不见任何人说话。”靳雷站在她身后说,“他正处于功能性精神分裂中。”

  “什么!”静溪睁大了惊惧的眼睛。

  “受到极大的精神惊吓和刺激而出现间歇性精神紊乱和心理休克……”

  “治愈的可能性有多大?”

  “很难……”他低下头,“听天由命吧——他还是个孩子……临床成功的例子不多,即使痊愈,也会留有严重后遗症……”

  静溪默默地低下头。即而,她又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靳雷:“治好他,你一定有办法!小伟,他还只有4岁……”

  “别难为我……”

  “如果小伟果真不能恢复,我们将一辈子良心难安!” 静溪那双掩映着长长睫毛的眼睛望着靳雷,眼里尽融了悲哀。“雷,求你,我求求你……我就只剩下小伟这一个孩子了……”

  靳雷的嘴角难以觉察地抽搐了一下,他的心里仿佛在喃喃地说,你唯一的孩子?那我呢?我唯一的孩子呢……

  然而看到静溪满面泪痕,他强迫自己缓和了下情绪,“静溪,小伟是从小我看着长大的,我对他的爱丝毫不亚于你……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

  “谢谢……”她脆弱的神经捕捉到了一丝淡淡的希望。

  二

  静溪疲惫不堪地坐在靳雷对面。虚弱的表情和微红的双眼昭示着又一个个不眠之夜。

  太多的不眠之夜了。她睡不着,也不敢睡。每当闭上眼睛,她就会看见一张稚嫩而又扭曲的小脸,听见那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开心的狂笑。

  “喝杯水吧。”靳雷把桌上的杯子推向静溪,“小伟已经没事了,手术非常成功。”

  “靳雷,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静溪初露喜色的脸瞬间又蒙上了厚厚的哀伤,“那孩子……唉,我欠你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别去想吧。现在小伟没事了,然而可这并不代表以后永远高枕无忧。”

  “怎么?”

  “我用手术抹去了他对‘那件事’的记忆,我们只能寄希望于,他以后永远也不再想起发生过的一切。否则。否则,对他的打击……我不能保证他不会旧病复发,甚至更糟……”

  静溪垂下长长的睫毛,沉默。

  “算了,不要想了,相信不会发生,一切都过去了……一切。总会好起来的……别担心……别担心……” 靳雷深沉而温存地说。不知道是宽慰她还是在宽慰自己。

  三

  15年后。

  “妈!从今天开始,我就要到靳伯伯的科研室实习了!”一大早,耿伟就兴冲冲地隔着桌子对坐在桌子另一边的静溪叫道。

  “从昨天开始就不知重复多少遍了!”静溪望着儿子微笑,“实习时要一切听导师安排,知道吗?”

  “没问题!”

  静溪把儿子送到门口。看着小伟跳跃着远去的背影,她忽然莫名其妙地轻叹了口气。

  天,转眼间耿伟已经变得这般高大。这些年来,靳雷一直是他心中的偶像、导师,甚至父亲。是的,就像是“父亲”。耿伟的生父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伴随他从小到大的,是靳雷。静溪能清晰的感到靳雷在耿伟心中特殊而不可替代的位置。

  四

  “小伟,今天的表现相当出色!”法政医科研究所门口,靳雷轻拍着耿伟的肩。

  “当然!”耿伟自信地笑,“我什么时候会给您丢过脸!”

  “下班了,找个地方一起吃饭去?”靳雷疼爱地看着他。

  “不啦!我约了沙军,待会您来我家吧!今天是我实习第一天,妈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请您一定要来!”

  靳雷笑了:“好,我也好长时间没尝你到母亲的手艺了!”
  “正是!”

  “太不可思议了!绝不可能是自杀……”

  “是的,绝无可能。首先自杀不可能从背后那么准确地从背部刺中肺叶中央。而且,自杀者由于对死亡本能的畏惧通常都会留下缓冲迹象的犹豫伤,女孩是被一刀命中要害,没有半点犹豫。”

  “狠毒至极。”沙军喃喃地说。

  “更奇怪的是,从面部表情僵硬度及声带受损分析报告,死者临死前应该是在笑——”

  “笑?”沙军久经沙场,还是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对,而且还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狂笑。” 耿伟补充。

  “不可能!”沙军从椅子上跳起来,凑过来看。

  “的确令人匪夷所思……”耿伟放下报告。他显然也被这宗离奇的怪案吸引住了。

  他走到桌边信手翻阅厚厚的卷宗:死者小敏,12周岁。住所不详。家庭状况不详。无人认尸。现场无任何其他可证实其身份的有效证件……

  耿伟的目光继续往下移,报告下方赫然印着一张死亡现场的放大照片。

  犹如一道惊怪的闪电划过心尖,耿伟不自觉地震了一下,胃仿佛在一瞬间被人狠狠捏了一把,顿时感到一阵恶心。他不由自主靠着椅子剧烈呕吐起来。

  “怎么了?”沙军扶住耿伟,“这可不像是未来法医专家的素质啊!”

  “哦,不,我从不这样的。今天是怎么了?”耿伟勉强支起身子,“沙军,这几页验尸报告暂时放在我这儿吧,我会尽力帮你,一定发现线索!”

  “够哥们儿!”沙军响亮地拍了耿伟一记。

  六

  让人匪夷所思的验尸报告平摊在桌上。耿伟坐在桌旁。不知怎么的,他有种莫名的诡异感觉。

  早晨,他百无聊赖地翻看材料,厚重的扉页中忽而飘出一张彩色半身照片。耿伟捡起来,认出正是被害者。这是一张根据死者遗容制作还原的死者生前的电脑合成图片。

  照片上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子。雪白的面庞、高直的鼻子、削峭的薄唇,这一切都使她看起来那样的坚毅和早熟。尤其是那双大大的眼睛,点缀着长长的睫毛,让耿伟莫名其妙感到有些似曾相识。

  耿伟看着那双眼睛,四目相对。他觉得那双眼睛也在凝视他,仿佛她认识他。不,这怎么可能?!耿伟使劲地甩甩头。可能女孩被害的惨状给自己的印象太深了,实习也实在太忙,太累,太过于紧张。

  “小伟,饭做好了,来吧!”静溪在客厅忙着布置满桌的菜肴。

  “都是你最喜欢的。还有这个——京酱肉丝!小伟,今天你也尝尝靳伯伯的手艺!” 靳雷在厨房得意地招呼。

  “就来!”耿伟把相片塞进厚厚的材料。材料上的这一页记录着案发现场:团圆路13号。

  七

  “团圆路13号。”耿伟轻念着。在他面前的,是一幢废弃已久的大宅。

  几天他一直心神不宁,常常在睡梦中被噩梦惊醒。梦里总会浮现女孩那张灿烂儿明净的笑脸。那甜甜的笑意会在一刹变得阴森可怖,疯狂地尖叫,让他在突然觉醒,心惊肉跳。

  耿伟走到门前,推开宽阔的门扉。门和转轴相互倾轧发出的尖锐的摩擦声儿,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扑面而来的呛人烟尘。屋内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被岁月的无情昏暗所吞噬。

  耿伟觉得自己从没来过这儿,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那是死亡的气息。他在实习期间多次遇到过,却没有像这一次一般深沉而阴暗。他疑惑地在这片残宅中轻踱。大厅深处光线渐弱,灰尘在他脚下轻扬。猛然,他触到一个冰凉的东西——一面灰白的断墙。枯槁的灰白和冰冷的触感让他有种触电般的恐惧。刹那间,他仿佛听见一声悠长而尖厉的笑声。

  八

  “小伟,你今天上午去哪了?靳伯伯说你没去研究所。”静溪把午饭端上桌。

  “妈,对不起,我没胃口。”耿伟起身推开碟子。

  “怎么了?”静溪关切地问。

  “没什么,妈。我想休息一会儿。”耿伟一边说,一边抱起沙军的资料走进房间。一张相片从厚厚的资料中滑下,跌落在地上。静溪把照片拾起来,看了看,脸色刹时变得惨白。

  “怎么,妈?您知道照片上的女孩?”耿伟问。

  “啊,不,没什么……这孩子,太像我认识的一个孩子了。”

  “是吗,怎么认识的?邻居家的?我怎么不知道?”耿伟注意到了母亲的慌乱与失态。

  “伟,这张照片哪来的?”静溪死死地抓着照片的一角。

  “是沙军的。他正在调查一个十几年前的旧案。”

  静溪呆呆的,不知所措地陷在沙发里。

  “他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这儿?”

  “沙军让我帮忙。妈,你要知道,相片上的女孩子只有12岁!您知道12岁的女孩有多高,有多可爱吗?凶杀应该得到应有的惩罚!我今天打算再到犯罪现场察看一下。”

  “不!我不准你去!”静溪激动地大叫,抓住耿伟的手。

  耿伟奇怪地望着静溪:“妈,您今天怎么了?您平时不是最赞成惩恶扬善吗?”
  “不……我只是不希望我儿子卷到一场这样的凶杀案中,可怕极了!”静溪的脸色苍白而忧郁。
  “妈,您怎么知道是一起凶杀案件?”
  “别管那些,总之我不允许!”
  “妈?好了,别担心。还有别的事儿吗?”
  “啊,不,没了。”静溪尽量显出平静的神色,松开了抓住耿伟的手。
  “下午早点去研究所。靳伯伯等着你呢。”
  “恩。”耿伟转身走回房间。
  看着耿伟高大的身影,静溪眼前仿佛浮现出另一个异常清晰的影象。那是一个瘦弱、单薄、轻盈美丽的女孩子的背影……她的双眸不知不觉间微湿。
  九

  夜近黄昏。耿伟又一次立于夕阳下的那栋凶宅。

  母亲一定隐瞒了什么。而自己呢?何以对面前这座素未谋面的建筑有如此熟悉?好奇心在他心底无限弥散开来,沉淀下无数迷惘和困惑。

  朽碎的地板在他脚下发出断裂的呻吟。他在想,他在努力回忆,在他心灵深处始终有一个记不得的梦……

  十

  冷硬的墙,黑紫的霉腥,碎裂的地板,这一切让他不寒而栗。一只冰冷生硬的胳膊使劲勒住他的脖子,使得他呼吸困难,头晕目眩。他害怕地挣扎,向无尽深邃的黑暗伸出小手:“妈妈,救我!妈——”

  “住嘴!”一声尖声的呵斥由黑暗的深处传来。

  一只纤细的胳膊紧紧勒住他的脖子,并在他稚弱的颈骨上加重了的力量。

  “我不准你这样叫!妈妈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恨死你!我恨你!”

  锋利的尖刀在他后颈上划出了一道窄长的血口。他受痛,发出一声小兽般的惨叫。

  “小伟!”他在黑暗中听见一男一女同时惊呼。

  “敏敏,别这样!”女人哭叫着。

  “妈……妈妈……”朦胧间,他依稀认出了女人。

  “妈妈!你肯终于来啦!”黑暗中的声音透着疯狂的惊喜。

  “敏敏,冷静点儿!”男人大喊。

  “放开小伟,就当妈求你了!”

  “你给我过来,放开你弟弟,他无辜的!”男人的声音焦急而严厉。

  瘦弱轻盈的身影拖着小耿伟向后退了一步,勒得他生疼,“我明白了,原来,你们抛弃我,完全是为了这个孩子!他有那么重要吗?比我重要?妈妈,你说,妈妈,你爱我吗?”

  “敏敏……别做可怕的事……妈妈求你了!”女人哭得几近虚脱。

  “我们当然爱你!我们是你的父母啊!可现在,你必须冷静下来,来,放开那小男孩!”男人上前一步,向声音张开双臂。

  “不!”声音继续向黑暗深处退去,“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那么在乎这孩子!为什么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活,我却活得像个影子?你们不敢认我,不敢见我,不敢爱我,你们都是胆小鬼!我恨这小崽子,为什么他拥有的一切我却没有!我要杀了他!为你们自己的自私懦弱付出代价,我要让你们身败名裂!”这疯狂的声音紧箍着他,毫不留情地将尖刀举到空中,刺向他孱弱的咽喉。

  “小伟!”女人不顾一切向声音扑过去,男人紧追其后。混乱中,他感到自己被女人用力拉出去,摔在厅中的那面灰墙上,顿时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

  “放开我!”声音在挣扎,在狂叫。

  “按住她!让她冷静下来!她已经失去理智了!”男人对女人喊。

  “妈……”朦胧中,他意识模糊,奄奄一息。

  没有人搭理,没人顾得上他。昏惑中,他看见男人蹲在地下,按住一个黑影。女人则紧紧地抱住那个在地上不断扭曲的影子……

  是妈妈!黑暗中,妈妈掰开那只疯狂的握住尖刀的白皙的手,紧握在空中……”

  “妈……”他努力往前爬去……

  “妈妈!!!!!”即而,他忍不住惊声尖叫,一股红色的湿气飞溅在他脸上,令人作呕的腥味顿时弥漫了整个狭窄的空间……

  就在那一刹那,他看到一双仇恨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他,“我恨你,我恨你!恨你们!”他看见血不断从她嘴角喷出来,把他的视野糊成一片……

  “太不公平了!我放不过你们!我会报复……咳咳咳……”急促的咳嗽和着暗红的血色在空气中回荡,咳声随着血气的浓烈渐渐减弱,最后是没有。

  当咳嗽声都听不到了,他听见一声疯狂而歇斯底里的笑声:“爸爸妈妈是我的,总有一天他们是我的!我要报复你,报复!你不会有好下场!呵呵呵呵呵……”

  那双死亡的眼睛至死都死死地盯着他。

  十一

  耿伟从梦中惊醒。

  残余的阳光从旧宅的罅隙透射进来。木色的地板依然泛着熟悉的霉味。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梦吗?不,不是梦。一幕幕情景竟如身临其境般的熟悉逼真。绝不是梦。

  他依然徘徊在大宅里,踉跄地直起身,踩着枯朽的地板,地板的一处断面在他践踏下猛然横向裂开,发出一声惨烈的怪叫。他一下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地板的断面下,一个灰亮的物体显现出来。

  这是一枚银色的、中空的鸡心挂坠。小巧的坠面正反镌刻着几个秀巧熟悉的字体:

  敏敏12岁,生日快乐,幸福安康!

  ——妈妈

  耿伟打开了鸡心……血液在刹时凝固。

  十二

  静溪有些心神不宁。这种心神不宁在她心底铺开一层浓厚的不详。

  电话铃响。静溪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

  “小伟,是你吗?靳伯伯打电话告诉我,你下午没去他那儿。”

  “是。妈。”电话彼端,耿伟的声音冷且硬。“我去了团圆路13号。”

  “……”静溪的心刹时透过脊梁感到了刺骨的寒意,“不是叫你别去那儿吗?”

  “您只是让我别插手沙军的案子,别去凶案现场,我并没有告诉您团圆路13号是凶案现场。”

  “……”静溪的手心渗出细汗。

  “是的,那是因为您知道那儿就是案发现场!15年前,那儿发生过一桩惨不忍睹的血案。”

  “伟,你误会了。妈妈只是一时情急……这样吧,你马上回家,妈妈再详细问你……”

  “妈,今晚我住沙军家。而且……妈妈,我不会再回来了……”耿伟哽咽地吞了口气。

  “说什么!?”静溪对着电话大叫。

  “妈,我全想起来了!”

  “小伟!”

  “您想让我把所有事实说给您听吗?”

  “不,小伟,你冷静点,听妈妈说,那不是真的!”

  “我也希望不是真的。”耿伟的声音开始打颤,“15年前,当时我只有4岁。一个叫闵敏的女孩绑架了我,她,就是你和靳雷的私生女。你们闻讯赶去,她用我要挟你。她憎恨我,我有合法的父亲和母亲,而她没有。在她要杀我的时候,你冲上去把我从她手中拉出来,靳雷把她按在地上。本来……此时你们就可以住手了。但你们为了保住名誉,你举起尖刀,刺穿了那女孩的肺叶……”耿伟的声音由平诉转为激烈,“她是您的亲生的孩子!我的异母姐姐!你们是双手沾着孩子鲜血的父母!是你,恶毒地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女儿!”

  …… ……

  电话那边历经了非常非常长久的一段沉默。耿伟仅仅听到一声如释重负般的叹息。

  “这就是你要说的吗?”母亲终于开口问。

  “是!”

  “那,你打算怎么办?”

  “等你解释。”

  “没有解释。终究会有这天。但我没料到,竟会是这样……”

  “……”耿伟沉默了一会儿,良久,他从牙逢里挤出几个连自己也觉得可怕的字眼:“我要去告你们!”

  “好吧,孩子;再见,孩子。”静溪挂掉了电话。她镇定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拨号:“喂?靳雷吗?马上过来,有重要的事。”
  十三

  “他想起来了。”静溪背对着靳雷。

  “什么?”

  静溪转过身,“敏敏的事……他记起来了……”

  “什么!”靳雷焦灼地看着静溪:“那他……”

  “听我说,”静溪迅速地打断靳雷的话,“他说,是我杀了我亲生的孩子。”

  一瞬间,靳雷用惊恐地望着静溪,“怎么会这样?小伟……”

  “这是不争的事实!”静溪用手紧紧地抓住靳雷的双臂,“从下一刻起,我就要为这个而付出代价了。”

  “这不可能!那……”

  “靳雷……”静溪忽然一下抱紧面前这个鬓发苍苍的男人,“请你再帮我一次——再原谅我一次,原谅我的自私,就像以前一样……”

  “不!”靳雷忽然激动起来,“我从没没原谅过你!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情、最心硬、最不通人情的女人!你的丈夫并不爱你,你却坚持要嫁给他!”

  “雷,这个时候,你还要和我争论这个无谓的话题吗?”静溪深情地趴在靳雷宽厚的臂弯中,“我终于不必再担惊受怕,也不必承受任何来自道德的枷锁和作为一个母亲的压力。在我一生中,真正觉得最幸福的就只有这一刻了——他很快会去告我,我时日无多……”

  靳雷怔怔地看着静溪,很认真地问了一句:“决定了?”

  “恩。因为,我只有小伟这一个孩子了。”

  十四

  时间与生命还有所有的一切仿佛都静止在一片黯然的阴森里。

  团圆路13号。

  耿伟一个人独自坐在屋内一张散发着霉味的朽桌前。

  桌上放着一枚灰亮的坠饰。坠饰的盖开着,里面是一张温馨的照片——一个可爱的少女靠在年轻的静溪怀里,一个英俊高大的男人站在她们身后,用宽阔的肩膀环抱这对母女。是靳雷。坠饰下压着一张当天的报纸,黑色的标题触目惊心:

  官员遗孀亲手杀死私生女 法医院长丑闻败露畏罪自杀

  耿伟站起来,从破损的窗台边拾起一片尖锐的玻璃,重新走到桌前,坐下。

  呆若木鸡。

  几分钟前,当他再次踏入这空寂房间的一刹那,记忆的洪流如开闸的潮水,奔涌而出……

  十五

  静溪冲过去夺下闵敏手中的尖刀扔在地下,不顾一切搂住她的脖子哭泣着。

  “敏敏,好了,没事了,别怕,妈妈在这里。”

  “走开,放开我!”失去理智的孩子尖叫着,“恨你们!你放手!”

  “不!我不会放的!我的女儿,敏敏!”静溪把女孩搂得更紧,任凭女孩把她的手臂咬得鲜血淋漓。

  “妈……”耿伟恍然间叫着,幽暗中他看见了静溪满是鲜血的伤臂。

  “妈!”他努力支撑起细小的身子。黑暗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他。

  这个小小的男孩扶着冰冷的墙,摸到了掉落在地下的尖刀……他慢慢地移动着身子,他的小手在微微颤抖。妈,我来救你,他浑身发抖,黑暗中,他猛地举起了那把沉重的尖刀,用尽全身力气向女孩的后背捅下去……

  “啊!”静溪和靳雷齐声痛叫。

  刹那间,他听见了一声刺耳而开心的笑声,顿时失去知觉……

  十六

  耿伟把玻璃片的锋刃轻轻地压在自己手臂的动脉上。

  周围的一切很静,很静。深色的液体缓缓地桌上,无声地浸润了坠饰里的照片,照片下压着载有妈妈死讯的报纸。

  妈妈……

  耿伟的心跳逐渐在寂寥的空间中稀薄,减弱,接近听阀……

  阴暗深寂的尽头,仿佛隐约传来微弱的笑声,开心的笑。

  咯,咯咯咯……

  听,是姐姐在笑……

忧郁/////

哪一期的记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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