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年盏》——李清照的浮沉人生

~ 一行白鹭，索引出杜甫眼中茫茫的江边；一条东去的大江，索引出苏东坡豪迈的词风； 在文学的瀚海星空，索引李清照，可以有什么关键词？藕花深处、绿肥红瘦、寻寻觅觅、生当作人杰、落日融金… 从柔婉到雄浑，从纯然到醇厚，词的身姿里，藏着词人的人生况味。

“暖风轻轻吹小窗纱，藕染青梅染头发” ，刘珂矣的歌声让我们穿越到宋朝明净的光阴。少年的秋千鸥鹭，低头嗅青梅，清新得象四月天。如果每个女子都有属于自己的花语，那么属于李清照的，就是藕花吧，飘逸出尘，香远益清。一次和藕花的相遇，竟在时光中投下涟漪，千年来波纹榖榖，从未漾尽。

这就是那首著名的《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 ，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当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捧起这首词，这位苏东坡的学生，“苏门四学士“之一，又回到了当年女儿出生的心情：如获至宝！

他掩了女儿的名字，带这首词给几位名家传看，大家都惊叹于词的气韵，一致猜测是苏东坡的作品。而此时李清照仅仅16岁。藕花开启的一代词宗的腕底墨香，也是如此不流凡俗。

李清照词作里的天真本心，源于父母，从不以陈规旧规来锁住她，而是给了她纵马把酒的一片天地。尤其是父亲，他早已料到，以女儿如此人杰才华，也许难免会有其他的缺憾来折中，与其护其周全，不如让她拥有剑胆琴心。毕竟，父母的爱力所及，仅限于女儿在闺中，一朝出嫁，所有的尘世风烟还是需要她自己来抵挡。

时光悠悠，当几十年后，李清照经历了丈夫亡故，国家沦陷，在逃难途中，鬓发微散，烟尘染眉，是否还记得儿时的春光里， 父亲鼓励自己写词、交友，其实都是在人生的窄路上打开另一条通途，在幽暗的黄昏垂下一根爱的绳索，让她不至于跌落于夜色深处。

父爱，是需要一生去读懂的。 年少时只觉他睿智细心，长大了才知到能扼断文化的桎梏，为一个女子赢得和男子同样的天空，靠的远不是智慧，而是深沉的爱，不仅生前护她平安，更予她一份才智决断，在自己身后，也能让她一路披荆斩棘，护得自己一生周全。

随着父亲的荣升，李清照和母亲也自故乡泉城来到汴京和父亲团聚。

“月半东篱下，诗酒醉年华” 美好的年华，开明的父母，宽裕的家境，于是可以和朋友茗茶做词，那些沾染了月华的词句，仿如天曲，不染人间纤尘，却能沁心入脾，涵养性情。 那时候的汴京，繁华满目、时光静好，还容得下一个少女明丽的笑容，容得下一段爱情的珠帘轻启。

当朝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赵挺之的儿子赵明诚，是个无心仕途，却酷爱金石书画的逍遥公子，无意间读到了李清照的词，透过那些浑然天成的词句，他看到了一个少女的素淡心志和灵动眼眸，从此陷落，象追寻金石字画一样心所驰往。

梦一样的第一次相见，有词为证：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娇羞的偷瞄里，有早慧的少女对未来的憧憬和不安。

对赵家的提亲，李格非没有立即答复。却私下里约见过赵明诚几次。几乎每个父亲，对于女儿的归宿，总是要越过心中的几重关山，而李清照的父亲，更是那最审慎的之一。

他想到十几年前，第一次看到襁褓中的女儿，先是欣喜若狂，那是个和他梦中一样清丽的小娃娃，眉目间有着妻子当年的样子，随即有一丝阴云掠过眉间，是因为疼惜，因为他知道，这世间对于女孩还是有更多的为难。

明诚通过了考察，清照也没有异议，姻缘因此而成。

君子如玉，美人似荷，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如果明诚，汲汲于功名，在意于众人的评判，也许，也会失落于无论怎样努力，才华都抵不过妻子的信手挥洒。相传赵明诚的几位好友来家做客，赵明诚将自己的十几篇佳作给朋友阅读，其中夹了一首妻子的词。一个朋友读到一句，拍手叫好，其他人也纷纷来看，都齐声夸赞。谁知那正是自己的老婆李清照的《醉花阴》：“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赵明诚又高兴又叹服，当众拜夫人为师。

赵明诚，本性恬淡真挚，自有富家子的雍容气度，他倾慕妻子的才华，不肯用世俗的规条来局限她，而是和她一起，茗酒作词，收藏金石书画。二人也曾一人背诵书中典故，一人翻看书页，答中者可先喝茶，可是赢着因为太欣喜，不小心将茶水洒了一身，留下著名的“赌书泼茶“的典故。

“饮湖光山色正好，饮青春人未老“ ，融融春光、天空如洗，夫妻俩一对壁人，或二人，或聚友，对饮湖光山色，多少文人梦想中的幸福，已在他们微醺的醉意中。一路走来，在爱意围绕下的清照，在最美好的年华，与心仪的夫君把酒论诗时，也许从来没想到，似拥有一切的她，在未来的某一天，也将流离失所，家亡国破。 多少的锦瑟记忆，赌书泼茶的往事，若干年后忆起，也只能以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来结语了。

“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啊，看罢落花看梅花“

和大多数人一样，李清照的婚姻生活，也非一帆风顺。甚至一度，两人分别，一说是和当时政局有关，随着李格非的被罢免和迁出京城，祸及池鱼，清照也离开了赵家，两个相爱的人，有了一场身心憔悴的别离。刻骨的思念，对未来的隐忧， 如果人能照见自己的未来余生，会看到当时难耐的相思，其实是一种奢侈，毕竟有情可依有人可诉，毕竟“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哪怕“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也有人远远地观望，还时时保有一份“云中谁寄锦书来“的期盼。

后来赵明诚在任中患病，她连夜启程，赶去时只赶上永诀。当白头偕老的梦想成空，她守着和明诚一起积攒的金石字画，守着回忆，还未从伤痛中恢复过来，便又被北方日紧的战事逼迫得踏上逃亡之路。 命运夺走了最爱的人，还要夺走他们共同的心血结晶，象当初倾尽予她所有的幸运一样，现在一样也不想给她留下。

但这个孤弱女子，拼死保住了很少的一些，也是最珍贵的。这些金石书画，其实就像他们的孩子一样，寄托着她的所有的感情。而这仅有的宝物，也被不良之人觊觎。

在清照病危之际，有个叫张汝舟的人，据说时明诚在国子监太学时的同学，赶至清照的病榻前，悉心照料。人在身心巨创时，很容易被最简单的情感打动，况且，当时在李清照身边的弟弟，也一心希望有个良人能够慰籍姐姐的心灵，让她不致孤独终老。

在张汝舟的百般殷勤和花言巧语之下，李清照以近五十岁的年龄嫁给了他。谁知婚后不久，他便露出狰狞的居心，想得到李清照为数不多的珍藏，却被识破，没有得逞。恼羞成怒的他对李清照拳脚相加。清照悔不当初，只想尽快逃离厄运。

终于，李清照抓住了张汝舟虚报科举的次数，犯了欺君之罪的证据，在弟弟的帮助下，把这个所谓的丈夫告上官府。按宋朝的律法，李清照虽解除了和张汝舟的关系，却因为妻子状告丈夫，纵然成功，妻子也要受两年的牢狱之苦。就算这样，李清照宁可忍受牢苦，也要脱离卑鄙小人之手。

这样的傲骨，在她的词里其实早有铺垫：“生当作人杰，似亦未鬼雄“”九万里风鹏正举“。这是李清照的刚性，也是从小父亲的爱留在她心底的力量，这力量因明诚的呵护一直在增强。 天纵才气之下，睿智和决断才是一个人一生的依仗 。

李清照，终于没有辜负”沈醉不知归处“、”诗酒趁年华“的格局教育，和一般嫁鸡随鸡，随波逐流的女性命运，有了天上人间的距离。 父亲走了，但他把力量留了下来，他还留给了清照一个可以保护她的弟弟；明诚走了，但他把勇气留了下来，清照在抗争自己的命运，同时也何尝不是在保护他们爱情的结晶呢？所幸在朋友的营救下，李清照只坐了九天的牢。

在词的世界，她纤手摘云，信步游走，成为婉约派词宗 。在现实的世界，她经历爱人的亡故，南下的逃难，再婚的被骗，曾有的一切，都像她曾经悉心收藏的金石古玩，一件件渐次失掉，也像她对爱情的信念，被无情地碾碎，只留下老迈的身体，还有窗外，从清晨一直到黄昏的梧桐细雨，点点滴滴。但，即便是愁苦，词人的日臻化境的造诣也让它有了传世美感。

晚年的李清照，她的词从青青小荷长成了蜿蜒长河。行走在跌宕的人生国运中，一双明眸、一抔烈酒，一个朝代的沉郁，便有了亲历者真实的描画。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如此浓墨重彩，如果没有苦难的加持，她还是那个”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的柔弱少女，还是那个感慨”花自飘零水自流“的蹙眉少妇，而不是象这样， 看罢最狼藉的落花，仍有可以看梅花的心境， 用她经历了人间的风霜，却依旧清冽的眼眸， “坐看流年，坐看山浓白云浅” 。在无数女子都没有自己的名字的朝代里，她的名字在千年后仍然清辉普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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