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开封之死

~ 开封死了，死在小年前的夜里，是喝农药自杀的。

开封死的时候大约十二岁，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几个玩伴都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他。到他家时，他已经平躺在铺了一层麦秸的地上，像安静的睡着了，看着他那瘦小的身材，当时一点也不害怕，只是感觉好可惜。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尸体，心里总会把尸体和“鬼、魂”连接起来，所以会很害怕，但孩子们的好奇心总是带有勇气相伴的，好奇战胜害怕时，真的见到了他的尸体后，却没有了开始的好奇心了，只剩下害怕和担心了！

后来，听大人们说，开封死的时候样子很难看，上半身靠在床边，口吐白沫，两眼微睁向上翻着，两只脚的后跟在地上蹬的都出了血，两只手向外伸着，好像是想抓住什么东西一样。我们便更害怕了起来。

开封是邻居家的儿子，至于为何叫开封，不得而知，他比我们一大帮玩伴都大，现在算算他比我大三岁。

开封身患残疾，双手都长有六指，且第六个指头都是长在大拇指的外侧，弯弯的，细细的，只有一个关节，没有指甲，怎么看都有点儿别扭，也许是我们看五指习惯的缘故吧。

他嘴巴和眼睛都有点斜，嘴巴偶尔会流口水，需要随时用手帕去擦拭，眼睛里的眼白多于黑瞳，且黑瞳有点向右斜着，但他的视力挺好。睾丸肿大如拳头，我们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见面就叫他“老气弹”，后来才知道那是疝气所导致的。

开封平时话很少，但人很聪敏，七岁之前，我们经常在一起玩耍，那时，我们从不取笑他，感觉他和我们没什么两样，八岁之后，有点懂事了，我们对他便有了“嫌弃”之意，我们也经常拿他的缺陷奚落他，他开始总是不在意的，后来，我们讲的多了，他便会说：“你们再说我，我就不和你们玩了”、“你们再说我的毛病，我就告诉你们家大人”等等。

当时，我们也是不懂事的顽皮小子，从未想过我们的奚落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打击，每次奚落他，他几乎都要哭出来的样子，而我们总会以“胜利者”的姿态高兴地离开。

尽管家中大人多次教育我们不要说他的缺陷，但当时真的没有认识到这是我们的问题，所以也未去想改正，或者是给他的缺陷留点“面子”。

后来，他便不怎么出来和我们玩了，也许是怕被我们奚落吧？他经常躲在家里不出门。他的年龄其实早就应该上学的，但他一直没有去学校报名，直到我们小学一年级报名时，他还是没有去报名，后来他看我们每天背着书包开心的去学校，可能是羡慕的缘故吧，一个月后，他父亲也给他报名上学，于是，他便成为我们上学“大军”中的一员了，这个时候，我们都不再去奚落和嘲笑他了。

起初，他也开开心心地和我们一起上学，一起玩耍，但学校孩子多，议论他的人渐渐多了，我们同村的几个伙伴也一直“保护”着他，但在学校，他总是战战兢兢的，后来他嫌别人总是说他，便和家人闹着不去上学了。

老师和我们几个同村的小伙伴都到他家去做劝他，但他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愿去了。

他的小学生活，前后也就上了两个月不到。后来，他父亲给他买了一头小黑猪，他专门养起了小黑猪，那头小黑猪很可爱，我们看着都非常喜欢，那时的我们还不知道“宠物”一词，但小黑却成了开封的宠物了。

小黑与我们家圈里养的猪最大区别是，小黑非常干净，毛发乌亮乌亮的，后来才知道开封经常给它洗澡。猪是食草牲畜，开始我们都好奇他是怎么喂小黑猪的，听大人们说，开封总是在我们上学后，才带着他的小黑猪去田里一边玩耍一边吃草，也许他是故意躲着我们吧，我想是的。我知道那是由于我们的奚落让他是不快乐，也许只有单独和小黑猪相处时，他才是最快乐的。

他不愿意上学那会，我们几个同村的小伙伴经常跑到他家的窗户边，告诉他今天老师讲课的内容，也会把本子给他看，他便在自己的本子上写一些作业让我们带给老师批改，后来他就不愿意写了。我们便在他家的窗户边“发誓”再也不说他了，他便在我们的鼓舞下又背起书包，和我们一起上学了。

从那以后，他变的沉默寡言了，放学回家也不经常出门了，但他的作业写的非常认真，得的“五角星”总比我们多，我们不仅不去“奚落”他，反而有点“崇拜”他的学习了。

一天下午，语文课间休息，我们在操场疯玩的时候，听到有人在男厕所里大喊，一听声音，便知道是开封的发出的。他的父亲、我们的家长还有老师都给我们交代过，在学校要多帮助他，听到声音，我们一个村的五六个同学都跑到男厕所去了，进入一看，开封躺在地上，身上有两个“高年级”（二年级）的学生骑在他身上，用手打他，嘴巴里还不停地喊着“怪物”，我们想上去帮他，但又怕“高年级”的学生，还好，上课铃响了，算是救了开封一次。我们一起把他拉起来，给他拍身上的灰尘，开封没有说一句话，头也不会地向家的方向跑去了。铃声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我们也各自向班级里跑去，

直到放学，也没有见到开封再回来，我们便把他的书包和本子带了回去。平时，开封非常爱惜他的书包和本子，但今天当我们把他爱惜的东西给他时，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便把书包和本子扔到了灶堂里去了。

“开封，你怎么把它们仍到灶堂里了，还要上课用的啊！”

“谢谢你们，我不想上学了”。

“为什么啊，我们也没有嘲笑你，下次你上厕所，我们一起陪你去好不好？”

“开封，今天我们本来跑去打算帮你报仇的，但他们是二年级的人，我们害怕打不过他，要是一年级的我们肯定会帮你的。”

“不用了，以后我不去上学了，也不想去学校了”。

我们一帮人也不知道怎么劝他，只好悻悻离开去玩耍了。

第二天，当我们去找他上学时，他真的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去了，他说还是喜欢和小黑在一起，小黑不会嘲笑他。

开始的几天里，在老师的关照下，我们放学回来都会把当天学习的内容拿给他看。

“开封，这是今天学习的课程，书本是刘老师给你的，上面划的内容都是要记住的”。

“我不学了，你们不要给我书了，不然我还把它们烧掉。”

本以为他和我们开玩笑，把书给他后便各自回家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到开封家去拿作业和书本时被惊讶到了。

“开封，你的作业和书本呢，我们带给老师批改。”

“昨天都烧了，现在早就成灰了，下次你们不要再给我带书和作业了，不然我还会烧了它们。”

我们悻悻离去，到学校把情况和老师说了，老师没有说什么。

星期六一大早，我们便看到语文刘老师到了开封家里了，我们没有看到开封，只远远地看着刘老师（那会儿还是怕老师的）和开封的爸爸说着话，至于说什么没有听见，但结果是：星期一的时候，开封没有去上学，我们放学后语文刘老师也没有给我们书和本子了。从那以后，开封便再也没有去学校了。

开封开始专心养他的小黑了，除了偶尔看见他和小黑在田间玩耍，其他时间我们几乎不怎么看的见他了，因此和他接触的次数也慢慢地变少了。

年底，小黑在他的精心照顾下，已经长到一百多斤了，现在的他和小黑倒像是《夏洛的网》里面的弗恩和威尔伯，富有爱心的弗恩一直爱着她的朋友、伙伴威尔伯，我想开封虽然没有读过这本书，但他也把小黑当作“威尔伯”一样爱护了，他们之间相互成为了朋友，也许开封只有和小黑在一起时才会最快乐吧！一百多斤的小黑也非常喜欢和开封在一起，他们形影不离，简直是一对很好的朋友了。

进入腊月，家家户户都要置办过年用的食物了，不幸的是小黑也进入了这些食物的“名单”之内。

那会儿，过年都是要杀猪的，眼看小黑便成了案板上的肉了，开封便疯了似的和家人吵闹，但都无济于事。听说有天晚上，他把小黑带出了村子不知去向，家里的人急的拿着手电筒，满村子到处寻找他们，村子找遍了，没有找到，他的父母亲开始担心了，于是发动了全村的人一起找，最后在一个叫“九连塘”的池塘边找到了他们，发现他们时，他和小黑并排睡在一起，已经睡着了，冬天的寒风吹着这一人一猪，开封紧紧地依偎在小黑身边，小黑也依偎在开封身边。

开封的父亲便要上去打他们，被旁边的人给强行拉住了，当人们把开封叫醒后，开封担心地说到：“爸，小黑是我的朋友，你不能还杀小黑！”

旁边的人都在打圆场，开封的父亲气虽未消，但也说了软话。

“开封，跟我回去吧，我不杀小黑了，今年的肉我到集市上买总行了吧？”

开封见父亲说了软话，便安心地和大家一起回去了。

到了腊月二十左右，家家户户扫尘结束后，便开始准备洗新年前最后一次澡了。开封的父亲也带着他到镇子上去洗澡。吃完早饭后，他们便向镇子的澡堂去了，用他父亲的话说，早上洗澡，池子里的水干净。

开封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边，他双手紧握着后座下面的铁杠，此刻的开封真的很想学我们坐在父亲自行车后面的模样，用手紧紧地抱住大人的腰，但他也只是想想而已，他没有勇气伸出双手去抱他父亲的腰，他一直认为自己的缺陷是家里的累赘，是别人取笑的对象。

开封知道因为自己的样子，让父亲和整个家庭失去了很多快乐，他责怪过父母偏心，给兄弟姐妹一个完整的样子，却给他一个不完整的样子，他无奈过，痛苦过，也自责过，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变得敏感、多疑和自卑，也让他的自尊心非常脆弱。每每想到自己的不完整，他那渴望的双手在无数次挣扎之中，还是放弃了伸出去的勇气，内心的矛盾让他不敢伸手去拥抱父亲的腰，感受父亲那宽大的后背。

上午十点，父子俩洗澡回来了，在回来的路上，开封坐在父亲的车架上一直在想，等到家后，自己也烧点热水给小黑洗个热水澡，干干净净地过个年。

到家后，开封便迫不及待地去找小黑，准备给它烧水洗澡，但跑遍了小黑常待的地方，也没有找到它。

“妈，小黑哪里去了，我走的时候它不是在屋子后面的草垛里睡觉的吗？”

“开封，听妈说，你们去洗澡的时候，刚好村里有人来买猪的，我想既然你不愿意让我们杀，小黑又长这么大了，只能把它卖了。”母亲说完后用眼看了看他的父亲。

“什么，你卖了我的小黑？你是不是和爸商量好的，一个骗我去洗澡，一个趁我不在卖小黑。”

“小黑是我的朋友，你们怎么把我的朋友卖掉呢，他们会杀了它的，你们都是凶手。”

悲伤的开封坐在地上，不停抓着自己的头发，发泄着自己的愤怒，他无法向父母报复，便只好报复自己，他认为自己是无用的，终究是保护不了小黑，开封在地上打着滚，悲伤的哭着，洗澡后新换的衣服也沾满了灰尘。

哭了一会儿，他的眼里渐渐地没有了眼泪，神情变得异常的冷静，但眼睛却失去了光彩。

他不再哭，也不再闹，在家人的注视下他安静地走到了门前的槐树下，背靠树干坐了下来，两眼无神地看着眼前的池塘，腊月的天气已经很冷了，母亲劝他回家，但他就是不听。

午饭时，母亲给他端来一碗饭，他不吃，过了一会儿，弟弟也给他端来了一碗饭，他没有吃，但他却笑了，笑的有点坦然，六岁的弟弟看见哥哥对他笑，也开心的笑了。

就这样，开封白天靠在门前的槐树下发呆，饭也不吃，到很晚才在母亲和弟弟的拉扯下，回到家里睡觉，大人们怕他想不开跳河，轮流盯着他。

两天后，是腊月二十三，传统的小年在人们的期盼中按时到来了，今天早上，开封没有像前两天一样早早地靠在门前的槐树下发呆。

六岁的弟弟去看他时，看到哥哥斜靠在床腿边，口吐白沫一动不动，他以为哥哥还在睡觉，便跑开了。

吃早饭时，母亲来叫开封吃饭，看到他口吐白沫的躺在床腿边，身体右侧的地上躺着一个空瓶子，醒目的“敌敌畏”标签把母亲吓得大叫了起来，母亲疯了一样跑到开封身边，双手不停地摇晃着他，大声哭喊着：“他爸、他爸，快来啊，不得了了！”

开封没有回应她的哭声，也永远无法回应她的哭声了，在开封的左手边放着一只破旧的铅笔，不远处有一张皱皱的纸头，也许他想在临死前写点什么，但没上几天学的开封能写些什么呢？

这成了一个谜，永远定格在他十二岁的年华里！

开封死了，死在了小年的前夜，喝农药自杀了，走完了他十二岁的青春。

由于是夭折，按农村的风俗是无法进祖坟的，又赶上新年前，在村子众人的帮助下，最后把他埋在了那个叫“九连塘”的塘埂上面，那个他和小黑曾经睡过的地方，没有墓碑，只有一个低矮的小坟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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