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主播自我介绍一分钟

作者&投稿:全振 (若有异议请与网页底部的电邮联系)
朗的面容。

可是,我刚起身,腿却被人又摁下。

我这才察觉哪里奇怪了——竟然不知何时,李乌狼跳得越来越近。

他是大主播,他太明白怎么使用他的这张脸了,他知道自己怎么笑更好看,那个角度更温柔,当李乌狼毫无保留地将这种技巧使用在任何人身上,都会让他至少呆愣几秒。

我回过神来,眨眨眼。

不对,这太不对了。

最后一个鼓点戛然而止,李乌狼保持着 ending 的姿势,半跪在我面前,一动不动,几秒之后,他颤抖着说:「安静静,你连看都不敢看我吗?」

我将头缓慢地移了回去。

我确实有些不敢看李乌狼,因为他那张脸,太容易让人恍惚。

可是,当我盯着他时,却不由得一愣——我以为他脸颊上是汗水,可是凑近看时,却发现李乌狼连眼角都是红的。

「你……」

你为什么要哭啊?

我想问,但是李乌狼却已经胡乱用掌根揉了揉脸颊,借着将松散的额发向后拢的动作,粗鲁地擦掉了眼泪。

我缩了一下手,维护着他的自尊心,只是轻声道:「谢谢你的舞。李乌狼,我今天来是有一句话想要和你说的。」

「我看了你之前的录屏,我……想说一声抱歉,抱歉没有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李乌狼站直了身子,背对着我,像是要逃去深林的野狼,他的手指攥紧,又松开,又攥紧,忽然转头,似乎想要和我说些什么。

「李乌狼,你是有什么话想要和我说吗?」

他后退了一步,宛若身体不受控制一般,行动充满了矛盾:满眼的欲说,嘴巴却紧紧抿着。

终于,他涩然出声:「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我最讨厌的榜前十,是你吗?」

我点头。

「其实……」他低着头,话音渐渐消失。

我等待着他的下文,寂静中,忽然闹铃轻响。

他马上要开始直播了。

李乌狼像是从一场即将实现的美梦中苏醒,他恍措地抬起头,眼中的期期艾艾,变成了躲闪。

我下意识觉察到什么,总觉得他这场执意要播的直播,暗藏玄机。

可是,李乌狼并没有告诉我,他为什么一定要直播,他只是让我不要走,亲眼看着他播完这一场。

电脑屏幕打开,刺眼的白光照射在他的眼睛上。

李乌狼眼神有些空空、迷茫,在直播开始前的最后一分钟,他轻轻说:「安静静,你觉得,我除了这张脸以外,还有什么呢?」

我猛然觉察出不对。

可是,直播已经开始了。

一分钟内,观看人数到达十万。

李乌狼平静地看着屏幕上一片「骗子」「撒谎精」「诈骗主播」「九漏鱼」。

他说道:「大家好,今天有许多都是新来的人,很高兴你能够进入李乌狼的直播间。

「今天的新人很多,那我就做个自我介绍吧。

「我叫李乌狼,真名是个很俗气、很大众的名字,因为没有人在意我的出生,我的名字很随便,我的人也被很随便地养大。

「我不知道什么是爱,我没有被人爱过,包括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早早就遗弃了我,所以我给自己取名李乌狼,乌,乌黑的人生;狼,孤独的狼。

「我很穷,我没有钱上学,但其实这也只不过是借口而已。如果我真的成绩足够优秀的话,我能够凭借补助上高中,甚至上大学,所以真相就是你们猜的那样,我成绩很糟糕,我考得上高中,但也就只是考得上而已。

「我初中毕业后就开始赚钱,因为这副长相,遇到过好事,也遇到过坏事,后来接触了直播,误以为能立刻红,结果第一个月就被狠狠坑了一笔钱,我突然明白,我也许长得并不是那么好看,至少这张脸,还是打动不了骗子想要骗钱的决心。」

他说到这,像是回忆到了什么,笑了笑。

过往的痛苦,如今他都能轻而易举地当个笑话说出来。

「但是那个时候有人帮了我,我知道她是某站的常客,我一开始甚至以为她是个变态男人,我在贞操和金钱之间来回纠结,最终还是拒绝了她,但是她告诉我,她是女孩子,她毫不犹豫帮了我,替我要回了钱。

「某站有那么多长得好看的人,她理应司空见惯,但仍然却帮了我,没有要任何回报,她是个好人。」

李乌狼顿了顿,回应弹幕中的质问:「不,我并不是在卖惨,我只是在介绍自己,至于为什么要介绍,稍后会告诉你们。

「……我拿到钱的那一刻,其实并没有去买我心心念念很久的游戏皮肤,也没有去租一个大一点的房子,我第一时间想要报答她,甚至有种阴暗而古怪的想法,想带她去吃她压根没见过的东西,让她惊喜,让我狠狠赢回一次面子。」

「你们敢信吗?我带她去吃了必某客。」李乌狼苦笑,「因为这是我当时能想出的,最最昂贵的餐厅了。」

「等到餐厅后,我还说了些大话,她没有嘲笑我,她一点儿也没有笑我,没有笑我奇怪的点餐,没有笑我笨拙的拿刀叉姿势,反而配合着露出惊喜的神情,只是我还是从她眼睛中看出来了,这种地方,她恐怕早就来过很多次了。

「我当时努力维持着表情,但是我的内心,羞耻而怯懦。

「从那天开始,我告诉自己,我一定会赚许多许多钱,赚到让我那位朋友都惊叹不已的程度。

「我很拼命地直播,她一直陪在我身边,替我打抱不平,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感觉自己像是磨平了棱角一样,我甚至希望自己一直都是寂寂无名的小主播,甚至盼望收到一些 PK 对手的辱骂,因为只有这样,那个逐渐沉默寡言的女孩才会突然冒声,替我骂出一连串的滚滚滚。

「当我想要时间一直这么下去的时候,我的朋友忽然消失了,而我倦怠了那么多天,早就没有什么固定粉丝,和随随便便的混子 PK 都会轻易输掉。

「我想给她发消息的,但是我怕发过去,是一个红色的感叹号,我一直没发,我一直等着她回来,我重新拾起自己的志气,要赚大钱,做最红的主播,所以我签了一个经纪公司,有了新的运营团队。

「她告诉过我,不要再轻易签公会的,想签的话,可以先问问她。可是我还是没有遵守约定,我好面子,吃了大亏,签了之后,公司信誓旦旦会让我一夜爆红,我确实红了,可我没想到他们用了那样的手段。

「我第一次上热榜,那天晚上结束直播后,我趴在厕所里干呕,一边呕吐,一边哭,煎熬的等待最终落空,让我对她的期盼,愧疚变成了厌恶。

「我最讨厌的人,就是她。

「因为她让我变成了一个羞怯的、愚蠢的、丑陋的、怯懦的人,她让我这头独狼,变得胆小、变得柔软,但这完全不是她的错,这完全是我咎由自取。

「学历是公司修改的,但是我认栽,我没有阻止这种欺骗行为,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李乌狼深深吸了一口气,望着屏幕中粉丝和黑子的激烈骂战,有的人嘲讽道:「你家主子用你的钱谈恋爱,真是脑残啊。」

他说:「没有谈恋爱。

「朋友,只是朋友。

「但是,我接受你们的任何指责,请你们先等等,我稍后会表明我的态度。」

他站起身,怔怔望向站在门口的我,然后扭头冲摄像头鞠了一躬。

他重新坐下,淡然地向所有人宣布:「各位,我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认为我没资格再做一个主播。

「从即日起,李乌狼就此退圈,李乌狼就是李乌狼,我不会再顶着新名字复出的,请各位放心。各位,有缘再见。」

他关掉了直播,不再理会炸锅的弹幕。

至此,一场声势浩大的黑料大战,就这样结束了。

但是,当他看向我时。

我却觉得,一条绵长的列车,正疯狂地向未知的方向开去,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18.

李乌狼的退圈就像是鲸落似的,养活了无数小主播。

其中,包括元一。

他作为导火线事件的无辜受害者,得到了许多路人的爱怜,人气直接上涨,甚至有一段时间,变成了榜二。

原来的榜二——霜栖,自然而然,又恢复了榜一的身份。

元一每日都不用再尴尬地冲着屏幕自说自话。

他学东西学得很快,只有毫无准备的第一天,对于涌入的庞大流量表现得有些失措之外,之后几天,便已经学会把握直播节奏,甚至有了大主播的样子。

他再也没有时间拉住我,一边叫姐姐,一边唠唠叨叨地将日常发生的事情全讲了个遍,他得一刻不停地感谢打赏,回应粉丝提出的问题。

我感觉我好像见到了第二个李乌狼。

只不过,这种错觉并没有持续太久。

涌来的粉丝各不相同,有的把他当成弟弟,当成无聊时的消遣,有的却会把他当做梦女对象。

可是当有人真开始叫他老公、老婆、亲爱的时,元一却难得正经了脸,露着虎牙的傻笑没了,认认真真地对摄像头说:「不可以哦,不可以这么叫,no,no,no。

「我有喜欢的人了,所以这样子称呼不可以哦。」

他甚至没有给我猜测的时间,下一秒,就发来了微信。

「姐姐,别猜了,说的就是你。」

过了一会,又发来一张傻狗喝水的图。

「等等,你不会只是挂在直播间,没有听到我刚才在说什么吧?」

「呜呜呜……」

「哇哇哇……」

「嘤嘤嘤……」

元一太会以退为进这一招了。

我其实隐隐约约猜到了他的心思,只不过没想到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直白。

他太小了,我觉得这只不过是他的 Poppy love。

他太年轻,以至于分不清爱情和崇敬,以至于对爱情的崇敬像是小狗一般,热情一旦退散,爱意就会浅陋,短暂地稍纵即逝。

我回复道:「对啊,我挂着呢,别哭别哭了。」

「呜呜呜,那姐姐不好奇我刚才说了什么吗?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再重复一遍,如果你嫌弃我啰嗦的话,那就算咯……」

「可以重复啊,但是再等等吧,元一,我现在有点忙。」

元一:「姐姐你在忙什么,工作吗,辛苦辛苦,给你按肩。」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字道:「我在看霜栖,我很喜欢这种类型。」

上司劳苦功高,替我挡枪。

元一成了榜二之后,或多或少肯定看过其他主播,更别说榜一的霜栖了,他应该明白,霜栖的风格和他截然不同。

元一是个聪明的人,他猜得出我在拒绝他。

果然,他沉默了。

我以为大功告成,本来该松口气,可是胸膛却闷得很。

我向来以为我的理智会指引最正确的道路,所以我做事情,从来只考虑能不能做,而不考虑想不想做。

这一次,我却隐隐怀疑我做错了什么事情,尤其是李乌狼退圈之后,我更是怀疑我会轻易害到别人。

只不过,元一出乎我的意料。

他竟然第二天又满血复活般,邀请我一起去私人影院。

「有想看的片子!想和姐姐一起看。」

我找借口拒绝。

「那下个周末呢?」

我继续拒绝。

「那下下个周末呢?」

元一就像是听不出我的退缩似的,执着地问,我只能叹气:「好吧,这个周末,我陪你去看。」

但是当荧幕上枪战闪动时,他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将洗干净的水果递到我的嘴边。

我移开头,用手接过草莓。

可是,却入了元一的套。

他像是等着我拿住草莓似的,忽然拽住我的手腕。

然后,元一眼珠轻抬,透过浓密的眼睫,盯向我,一边用嘴含住那颗草莓和我的指节。

小舌轻转,来来回回,半天都没把那颗草莓勾入嘴中。

我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将草莓往他嘴里一塞,往后逃。

但是,元一平日里开朗冒着傻气的外表让我松懈了,没有注意到他是一个一米九,腿长手长,力道强劲的男人。

他将我拉了回来,竟然没有起身,完全靠坐着的姿势,单单凭借手臂的力量,就生生将我举了起来,轻松地像是抱一个洋娃娃似的,将我搁在他的双腿之间。

「姐姐,我看了你喜欢的那个主播,霜栖。我天天看,一期不落地看,我还看了他所有的录屏,但我可不是白嫖,我有给他交学费的,我昨天刚成为霜栖的黄金粉丝……」

他认认真真地说,语气一股子学生气,可姿势却步步为营,不给我任何逃离的可能。

「……我都学会了,霜栖是擦边主播对吧,他可以对任何人擦边,可我只会对你擦,姐姐这应该更好吧?我知道姐姐可能这会喜欢这个,过会就又变了一个人,但是你以后想要什么样的,我都可以做。」

我呆然地看着元一。

没想到,他疯起来,比李乌狼还要疯。

元一见我不躲了,便松开手,隔着几指的距离,虚虚拢住我,仰头道:「因为我喜欢你,姐姐,很喜欢,很喜欢你。」

我捂住脸,手缓缓搭在自己的背包上,皮革的冷硬感让我恢复了冷静。

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元一。

他聪明到能骗过我。

但又天真到会这么容易陷入自以为的爱情。

我叹气:「元一,你今年多大?」

元一的眸光微闪:「二十二。」

「说真话。」

他吞了下口水:「二……二十一,我其实快毕业了,只不过是脸长得有点年轻而已……」

我冷下脸,重复道:「你会一直和我撒谎吗?」

元一垂下头,像是落魄的小狗,沮丧地坦白:「十九。」

「但我月份小,我是一月份的,所以我一眨眼就会又长一岁。」他不甘示弱,不死心地补充道。

我无力地叹气,懒得说多余话:「元一,我二十六,月份虽然小,但是无论如何,我都比你年长七岁。」

我以为他会震惊,没想到元一反而松了一口气:「才七岁啊。」

他看着我无语的神情,立刻跳起来补充道:「不是,不是,姐姐,我不是说我以为你会更老,实际上看你的脸,和我就像是同龄人一样,我只是觉得你这么严肃地拒绝我,可能年龄上的代沟特别大。」

「比如十二岁……十五岁……或者二十岁……」元一的声音逐渐虚弱,他看着我的神情,明智地闭了嘴。

我发现我的劝说毫无效果,头痛,着实头痛。

元一却反过来开导我:「静静,我觉得人生很短暂,你为什么要给别人贴标签,给自己贴标签呢?你说过,因为自己没背景,所以一开始在你的行业过得很艰难,别人都不给你机会,认为你做不好……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贴标签呢?就因为我小你七岁,所以你不给机会,认为我对爱不会认真吗?」

他句句话都精准无比,竟然短短一瞬,就让我坚定的理智松动起来。

我脑子中那辆地铁,开始嘎吱嘎吱地叫唤,甚至有几秒时间,停止了运转。

元一太会了,他没有步步紧逼,反而让开了道,恰逢其时地说:「姐姐,我只是请求你再考虑考虑,之后再答复我吧,那时候,无论你的答案是什么,我都接受。」

我正要叹气,他却忽然挠挠鼻子:「你刚才好像问我是不是会一直冲你撒谎来着,我不想做姐姐讨厌的事情,所以我必须坦白,我刚才又撒谎了。

「抱歉,姐姐,如果你的答案是拒绝的话,我可能会装作没听到,直到等到你同意为止。」

我如今才知道,当初,元一对李乌狼说的「我长了腿,姐姐跑了,我就追她,我腿长,我一米九,总能追到的」是什么意思。

原来,他不仅仅是在暗戳戳点李乌狼矮。

还是在暗戳戳告诉我,他执着,非常执着。

我摇摇头,有种无可奈何,甚至被他哄得团团转的无力感,无言地走到门口,准备离开,可是元一却突然叫住我。

「姐姐,如果我是李乌狼,你消失那会,我会主动问你,你不回,我就换小号加你,即便真的是你厌弃了我,我死也要死个明白的。

「如果我是他,我绝不会等到如今这个场面,可笑般 d 在那么多人面前,才暗暗说自己有多后悔。」

我微微讶异,元一从来压根就没问过我,我和李乌狼的事,我一直以为他不在意。

我没想到元一会专门看李乌狼的告别直播,还把他说过的话,记得那么牢。

出门后,冷风刮在我的脸颊上,刺人般生痛。

我忽然反应过来。

等等,后悔?

元一觉得,李乌狼是在后悔?

后悔……

我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可李乌狼是炙手可热的榜一,而且他亲口说的讨厌我,怎么可能是喜欢呢。

我莫名想到那天,李乌狼红着眼给我跳的舞。

我心乱如麻,逃避般地打车回家。

19.

李乌狼退圈。

元一说过自己有喜欢的人后,便也很少直播。

我只能去上司的直播间。

又忌惮着元一曾经说过,他会时不时去学习,所以我都是偷偷深夜去的。

前两次倒没出什么事。

我上司花样百出,直播间的名字一个比一个辣。

从《阳光体育》到《医生看诊》再到《莽撞的水管工人》。

今天的主题更是别出心裁,别具一格。

《公司近况调研及实习生周报撰写调查》。

他今天没有压低声音,那种磁性、精美,一点儿也不日常的声线变成了一种更为熟悉的感觉,只不过说出来的话倒是陌生得很。

「新来的实习生,做的周报倒是不错。」

我听到这一句,心中剧烈震动,比听到上司开车还令我震惊——「不错」这两个字,竟然能从我那个凶狠的上司嘴中说出来。

我顿时思绪一歪,没听清楚他接下来说的东西。

等我回过神来时,周报已经撰写了很深入了。

「了解公司,不应该先了解这个公司的人吗?你很聪明,应该明白怎么深入了解。」

聪明?

那天怒人怨的一张毒嘴竟然会说出这种曼妙的夸赞?

我一直以为,「好」这个字就是上司字典中的禁词了,没想到有幸一日,能听到更加高级的「聪明」。

我的思路又歪了。

上司的声线太像平日里说话的声音,我下意识就迷蒙地代入了。

安静静,真聪明,报告写得太好了……

安静静,你应该加薪,不过加薪的话,我有个条件……

安静静,吻我。

「靠!」我猛然清醒过来,差点拽掉了耳机。

我大口大口地灌下凉白开,然后拍了拍脸,才重新拿起手机。

然后,我和连麦嘉宾元一,大眼瞪小眼,隔着屏幕,四目相对了。

他探了探头,然后露出一个笑。

我太明白这个笑代表着什么了——他终于抓到我了。

「霜栖!霜栖!晚上好。」

「你好~主播元一。」

霜栖的情景剧结束后,一般都是闲聊,只不过有时候也会打打 PK,但这是头一回看到他和其他主播连麦,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元一和霜栖的关系变得这么好了。

我看着他俩谈笑风生似的你来我往,心中一松,或许元一不是来抓人的,他就是单纯来看好朋友霜栖而已。

下一秒,好巧不巧,元一便指了指我:「我比上司聪明一百倍,我认识这个 ID,她很活跃嘛。」

我不知道元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我知道,凭他的性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即便我现在离开,他也能变着法得逞。

我安静如鸡。

霜栖嗯了一声:「老熟人啊,经常来我直播间的,名字很可爱吧,应该是被上司荼毒了很久,天天改名字,都是骂上司的。」

我依旧安静如鸡。

他们谈得热络。

霜栖甚至奇怪:「难道是在直播间挂着呢,平时这个小可怜说话还挺多的,不会是被你那个可恶至极的上司又指使着做小丫鬟了吧。」

「放心,我替你骂他,他混蛋、他周扒皮、他万年打光棍、没女人要。」霜栖笑中含情。

我虚弱地说:「别骂了,别骂了。」

霜栖笑道:「被欺负得这么狠,还不忍心骂他,脾气这么好。」

我那是不忍心么?我是怕万一掉马,上司撕了我的皮。

元一听了半天,这才补了一句:「对,她脾气好,是个好人。」

霜栖很熟练,知道不该单独提一个粉丝,这样有偏心的嫌疑,他便又妥帖地提了几个榜单上的大粉丝,哄得所有人都夸他「菩萨!大好人说话真好听!」

元一话很少,我错觉中听到了笔尖滑动的声音——原来他真的在学习霜栖语录,还做笔记!

霜栖不想冷落元一,便又找了个话题:「你是哪里人啊,元一。」

「我在 S 市。」

「好巧,我也在 S 市。」

元一猛的一顿,我简直听到他脑筋思考的声音。

我说过我喜欢霜栖这类型的主播。

霜栖又和我在一个城市。

我最近又拒绝了元一。

很难不猜想,我和霜栖也线下见过。

他试探地问道:「确实巧,更巧的是还有一个人也在 S 市。」

「谁啊,我的粉丝,还是你的粉丝?」

「她都看。」元一一点点缩小范围,「就是刚才我觉得很眼熟的那一位。」

「哪一位?」霜栖语气淡淡,似乎对粉丝的事情不太感兴趣,他早就忘了元一和他说的话,只不过因为元一是连麦嘉宾,所以才勉强迎合着他,将话题继续下去。

我听见他心不在焉地拿水杯的声音。

元一听出来霜栖的生疏,松懈下来,嘴上没把门,顺口说道:「静静姐姐啊。」

「噗——」

那口水瞬间喷了出来。

我装死般安静如鸡,挣扎着,抱有最后一份希望,希望上司没猜到那个人是我。

我的侥幸被元一彻底打消:「诶?霜栖,你认识姐姐啊?我以为你和她不太熟呢。」

上司的直播间,死寂一片。

我听到了杯子不小心摔到地上的砸响,和一声沉闷的「靠」。

我的后脖子一凉。

下一秒,直播间依旧死寂一片,上司这会关了麦。

再下一秒,我的手机响了。

「顾总:安静静,我要见你,立刻,马上。」

我贼心不死,挣扎着装傻:「有什么事情吗,老板,我刚在看书。」

我话刚一说出口,才察觉自己有多么愚蠢。

凌晨两点,秒回,在看书。

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在侮辱上司的智商。

上司没回复,却打开了直播间的麦,他贴着麦:「『我比上司聪明一百倍』?你完了。」

有几个认识我的同好,甚至有些心疼地来私戳我:「姐妹,有时间跳个火盆吧,你怎么追一个主播,一个主播讨厌你啊,前有李乌狼钦定最讨厌的榜十,后有元一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现在连霜栖都骂你完了,人家是擦边主播,擦边主播啊喂!这么慷慨的大好人都会讨厌你,你最近可能犯男人煞了。」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犯煞,我只知道,我可能要死了。

我摇晃身体,站在上司家门口,久久不敢敲门。

结果门还是开了。

上司抱着手,冷笑道:「我早就在猫眼里看到你了,安静静,很能装啊。」

我大概是熬夜熬多了,脑子发昏,下意识地说:「没您能装,还会玩水管工、医生、体育生的 play。」

我发誓,我的本意是想恭维他的。

但是这话越说越不对味。

此时已经快凌晨三点了,我摇晃着脑袋,思绪像喝醉酒了似的乱飘。

我瞅着上司家门口的猫眼,有点低,忍不住想象到上司趴在门上,撅着屁股偷看我的样子。

我不怕死般地露出一个笑容。

上司毫不犹豫对我实施制裁,他猛地把我抵到墙角,然后恶狠狠地伸手,掏出手机,食指飞快滑动三下,将我冗长的关注列表滑到底部。

「你要是敢告诉别人我做直播的事情,我就告诉别人你私下关注那么多男主播的事情,听懂了吗?」

我点点头,其实不用他威胁,我也不会告诉别人。

上司是个好人,我不想坏他的名声。

我一点头,脑子就发晕,然后眼前一黑,终于睡了过去。

梦中,有人抱住我,像是小心翼翼抱住一个易碎的珍品。

他把我抱上床时,嘟哝道:「白痴。」

他给我擦脸时,嘟哝道:「傻子。」

他将我踹飞的被子重新盖好后,又嘟哝道:「真是个笨蛋。」

我迷迷糊糊中,实在不想做这种噩梦,唔了一声,连连摆手:「换一个,换一个。」

「换什么?被子吗?」

我啪地挥开软绵绵的被子,甚至打到一个热乎乎的东西。

有人痛哼了一声:「暴力狂。」

我又无辜被骂,皱眉大声道:「换一个!换一个!」

「换什么?」

「我要那个实习生的梦,夸我聪明的那种。」

那个一直骂我的声音停了,他犹豫地说:「夸奖是毒药,会害死你的。」

我哭唧唧地想要这个声音远离我。

于是他又停了,很久很久后,一个温柔的声音响了起来:「安静静,你一直做得很出色,我很骄傲能够成为你的上司,我很骄傲有机会将我的经验教给你,我很骄傲能看到你的成长。」

我安静下来。

真是个美梦。

「嘶……她睡着了,所以夸赞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我没有意识前,听到了那个声音说的最后一句话。

20.

第二天清晨。

我睁开眼,木着脸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有一瞬间,我怀疑我变成了鬼魂——昨晚上司已经因为怒气而杀了我,然后他将我的尸体藏在他家超级大的卧室里,还给我盖了层被子。

不然,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出现在上司家的床上。

我活动了一下手指,惊讶地发现我竟然是活着的,但我仍然选择像一个鬼魂般无声地溜了出去。

我偷偷看上司擦边直播,还打赏,还被他发现了。

我现在很是见不得人。

又是周一。

这个周一是我最不乐意面对的周一。

我哆哆嗦嗦地盯着自己的电脑,浑然不敢看上司的眼睛。

我回想起来我曾经说他比我能装,会演水管工、医生和体育生。

我觉得,有的时候,有的人活着,但已经死了。

我心思不定地熬过一个上午,那把悬在我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终于落地——上司趁午休的时候,又把我抓了过去。

「安静静,我再次声明,你不许……」

「我不会说的,我不会说的,说了的话,我以后生孩子没屁眼。」

上司的嘴张了张,忍不住指了出来:「安静静,你能不能用词文雅一点。」

我点点头,从善如流:「好的,我说了的话,犬子没屁眼。」

上司吐出一口浊气,被我的文采骇到了,冲我摆摆手:「走吧,你走吧。」

我松了一口气,下午工作时,总算没有那么紧张了。

但是,我没想到,发生了一件堪称挑战我忍耐力的事情。

我们公司要做某站的 IPO 项目了。

某站从一开始野生猛长的事态,到现在的逐渐正规化,确实已经脱胎换骨,体量变大,上市有点出乎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

只不过,这个项目太新了,某站又是主营直播的,和短视频平台有很大的区别,以至于有些老员工,甚至不理解它的盈利模式。

「我其实知道直播,只不过一个直播平台能这么赚钱吗?这个流水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我觉得有待商榷,我们估值肯定要谨慎一点。」

我忍不住瞅了一眼正襟危坐的上司,他可真能装啊,眼神中全是接触新鲜事物的求知欲望。

另一个职员也忍不住说道:「现在某站的大主播日流水能达到多少啊?说说话,就能赚这么多钱?现在的社会,心里空虚的人这么多?」

「不止如此,有的主播还没有下限,比如说那个榜一霜什么的,就是搞擦边起家的,一个大男人擦来擦去,恶不恶心呐。」

我刚扬起的嘴角听到这话,瞬间平了,我觉得这话有些刺耳,正想开口,上司目不斜视,却摁住了我,微微摇头。

这个会议,我的身份不够格,说话容易得罪人。

他很冷静,像是说的人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一样,直到会议结束,我都没有在上司脸上看到一丝破防的痕迹。

新项目开启的第一天。

我和上司熬到很晚。

等他说要送我回家时,在安静的车内,我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会想做主播啊。」

我确实不明白。

他有钱、有颜、有学历,他什么都有,堪称完美,干嘛做这种费精力、费时间的东西。

而且,还是擦边主播。

上司想了很久,难得从冷冰冰的外壳中露出一丝苦笑。

「修心吧。」

等到家时,我还一直思考着上司的话,只是浑然想不出个所以然。

我过家门三次而不入,直到第四回路过时,才疑惑地抬头看了看门牌,是我家啊。

可是我的家门口却蹲着一个埋头睡觉的男人。

我下意识地要报警,却看到了男人的外形特征——狼尾、金属耳环、蜜色皮肤。

「李乌狼?」

那人动了动,抬头,露出一张英俊而熟悉的脸。

「晚上好,安静静。」

21.

李乌狼说他退圈后,没有钱,住不起豪华大房间,就被房东赶出来了。

我本来有几丝疑虑,可是看他狼吞虎咽吃面包的模样,还是相信了他。

李乌狼捏着面包,小声说:「安静静,你可以收留我吗?」

我其实想借给他一笔钱,劝他回 X 市的,可是却看到了他磨到发白的背包。

真不知道,他赚了这么几年的钱,都到哪去了。

我无奈地点点头,心中告诉自己,就让他住几天吧,等他心情好点了,再问问他之后的打算。

结果,第二天,等我下班回来后,却发现屋子里大变样。

锅碗洗得干干净净,晾晒的衣服也折叠整齐放在了衣柜里。餐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家常菜。

李乌狼听见我开门的声音,擦干净手,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

「先洗手,再吃饭。」

我恍惚中有一种错觉。

这种温馨的场景,会让我产生一种误会。

误会李乌狼是我的奶奶。

因为我奶奶就是一个勤劳能干的小老人。

李乌狼干家务的姿势很熟练,他早早自立,出来谋生,做什么活都麻利至极。

他见我害羞地站在原地不动,顺手戳了戳我的右脸:「快来。」

我还沉浸在我家有一个田螺少年的幻梦中时,我的上司却发来消息:「我直播了,来打钱,精神损失费。」

我苦闷至极,只能一手端着手机,一手端着碗,人生第一次这么不乐意地给主播打赏。

天知道,他这么有钱的青年才俊,干嘛要剥削我这种贫穷社畜。

我估摸着他指的精神损失费应该不是一块两块能还清的,便试探地打了几千块,结果跳进了榜前十。

「嗯,今天的福利抽奖就从榜前十开始抽吧,我这边抽个数字,抽中数字对应排名的粉丝,记得开一下麦,我们麦上好、好、交、流。」

我一口白饭哽在喉咙,总觉得来者不善。

果然,那个恶魔的声音带着笑意说道:「哦~恭喜榜十,上麦吧『我错了我禁欲』这位朋友,新名字不错嘛。」

我犹犹豫豫地看向李乌狼,又犹犹豫豫地看向手机。

手机那头催着:「快上麦啊,禁欲同学,总不能让所有人都等着你吧。」

上司知道我的软肋——我最害怕连累别人。

我动摇地看着李乌狼:「我稍微上个麦啊。」

李乌狼故作冷静,面带微笑,一筷子狠狠戳出红烧鱼的眼睛,温柔地夹给我。

「上,随便上。」他笑着说道。

我吞了下口水,但还是抵不过上司的催促,只能蹚这场浑水。

「喂,你好。」

「呦,这么害羞?」

我压根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和常日里,不苟言笑的上司简直是两个人。

「自我介绍一下吧,你错了你禁欲,说说你禁的哪门子欲啊?」

我努力思索着上司可能想听的话,积极主动,严肃活泼地报告道:「我断情绝爱,从此不看擦边主播。」

「除了我,你还看过别的主播吗?」

我头一次反应这么快,立刻拍了一个又响又亮的马屁:「您哪是擦边主播啊,您是菩萨,您是我的神。」

还在埋头给我夹菜的李乌狼猛地把头抬起,连那种假笑都没了,他挑了挑眉。

我察觉到不对,连忙去捂他的嘴,结果他果然是干主播的料,口速极快,超级大声地说道:「宝贝,再不吃饭,菜都凉了。」

一直轻笑的霜栖忽然停了。

好死不死,我终于捂住了李乌狼的嘴,结果这厮将我的手用力一剥,又要张嘴说话。

「吧唧」一声巨响。

他的手亲吻到了我的掌心。

霜栖那边死寂一片,然后一个冰冷无比的声音轻浅,缓慢地说道:「你可不可以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会听到这种声音?」

22.

我结结巴巴地说:「误会,都是误会。」

霜栖呵了一声,果不其然,我的手机下一秒就收到了上司的消息。

「男朋友?」

「来借住的朋友。」我仔细纠正他的字眼。

「我总觉得声音很熟悉。」

「您喜欢的话,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我的手机忽然被李乌狼拿走,他一个投篮,将手机扔到了沙发上。

「先好好吃饭。」

这是他用心给我做的饭,我确实不应该浪费他的良苦用心。

我平复了一下自己杂乱的心思,沉下心,一点点吃掉碗中堆成小山的菜。

好吃!

可是想到此,我又觉得有点难过。

没有人给他做饭,他才会做得这么熟练。

「李乌狼,明天我给你做饭吧。」

他听到这话,忽然眯着眼笑了,刚才还是一副雷霆暴雨的模样,没想到瞬间雨过天晴,我懵懵懂懂,感觉自己好像掌握了给这匹野狼顺毛的诀窍。

他摇摇头:「没事,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公司吃。」

「啊?」

他撑着下巴,得逞般地仔仔细细看着我呆愣的傻样,然后才慢吞吞地说道:「你们公司最近是不是在研究某站,我是某站前榜一,出来后,和某站没有利益瓜葛,最适合做专业顾问了。

「做得好的话,没准能还清你的饭钱。」

「啊?」我且惊且喜,我本以为李乌狼要一落千丈了,没想到他绝处逢生。

我替他高兴极了,问他需不需要穿西装,我可以帮他借一套。

李乌狼却摇摇头:「我之前不明白,现在才明白,其实人不需要为了维护自尊心而去假装成自己不擅长的模样。我确实没进过职场,穿西装反而会让我别别扭扭,束手束脚,所以就穿日常的衣服就好。

「你放心,我是李乌狼,那个赤手空脚进入直播界,几年就拥有几百万粉丝,稳在榜一的李乌狼,相信我,我会让他们大开眼界的。」

他退圈后,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整个人都气场沉淀下来,看向我时,坚定、自信,没有任何躲闪。

第二天的咨询会议,我无权参加。

李乌狼出来的时候,我故意去茶水间接水,他穿着一身简简单单的白 T 恤,牛仔裤,精准地捕捉到我探询的目光,将手指比了个 OK 的姿势,冲我一笑。

帅到简直就像是牙膏广告上的明星下凡一样。

我捧着接到溢出来的水,小心翼翼回到工位。

上司似乎也察觉到了那边的动静,皱眉道:「李乌狼?」

李乌狼当时的事情闹得很大,连他这种只扫门前雪的人都有所耳闻。不过上司不怎么深究,只是听了一耳朵,连那个点播量几百万的录屏,都没看。

我缩起头。

等到下班时,上司看了眼天色,冲我说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啊吧」了一下,拒绝道:「其实,今天有朋友在等着我。」

我眼睁睁地看到上司的眼睛一眨,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哦」了一声,嘴角一勾,顺水推舟推得行云流水:「那一起过去吧,作为上司,正好和你的朋友打个招呼。」

上司不笑则已,一笑像只精明的狐狸。

他果然一下子就猜到我说的这位朋友,就是那晚打断我和上司连麦的男人。

我看着上司笑容中多了几分神秘莫测的冷,渐感不好,但只能硬着头皮,将他带到门口,李乌狼果然站在那里,他站没站姿,斜斜挺着,耳机中放着歌曲,正仰头看着我那一层楼的灯光。

「我就说,昨天那个声音,怎么那么耳熟,原来是前榜一,李乌狼啊。」

我的上司冷淡着感叹,脸色如霜,冷气凛冽。

我摇摇他的袖子,小声说:「既然见到了,就走吧,你当心他认出来你是那个啥,那个啥!」

我怕有人听到,隐晦地提醒。

可是上司充耳不闻,两条大长腿像风似的,几步跨了过去。

李乌狼听到响动,竟然先看到了从远处跑来的我,眼睛一亮,还没走几步,就被上司拦住。

「您就是我下属的朋友么?幸会,鄙人顾祁,她的上司。」

上司伸出手,笑容一丝不苟。

李乌狼很少遇到这种极其正式的介绍,尤其上司还像发了病似的,气场外露,连音色都带着一股金钱的味道。

我太熟悉了这种神色了,这种神色总是出现在上司要坑蒙拐骗,让人被卖了还信服他的决策的时候。

李乌狼却没有被怵到,只是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和上司虚虚一握手。

「你好,我是李乌狼,她的……室友。」

「哦!我怎么从来没听她说过您,刚搬来是吗?」

我听到一个没有指向性的问题,连忙挤到上司和李乌狼的中间,点点头:「对,刚搬来。」

这两个人,一个嘴巴毒,一个脾气大,我总担心他们挨得太近,会噼里啪啦地冒火星子。

上司倒是没有抵触我替李乌狼回答,反而干脆扭头看向我,笑得像个斯文败类:「安静静,按理说公司给你的钱在 S 市任何地方租房子都够了,怎么突然落魄到和人合租了?」

我挠挠头:「他……暂住嘛。」

我本来想要给李乌狼找个借口,因为我知道他自尊心强,肯定不乐意陌生人知道他现在没有钱,但是我又怕他自尊心太强,我如果随随便便找个借口,他没准又要生气。

于是,我只能结结巴巴地敷衍道。

沉默的李乌狼却忽然开口:「不是暂住,是收留。我没钱了,安静静人好,收留了我。」

我惊讶地扭头看李乌狼,他却只是摇摇头。

他瞥了我一眼,弯腰贴着我的耳朵道:「我其实很讨厌撒谎,比如我上了二本,又如我讨厌……」他顿了顿,继续道:「所以我决定以后都说真话,努力去说真话。」

他的气息搔到我的耳廓,轻微地痒。

我确定李乌狼变了,而且是向着一个好的方向变了——脾气变好了,人也变坦然了。

我又想替他高兴,又觉得如果这种变化非要用被谩骂,退圈来实现的话,李乌狼还不如仍然做之前那个任性小孩一样的主播,李乌狼。

我的胳膊被轻轻一带,整个人下意识地往前跌了一步,李乌狼轻贴在我耳边的嘴唇没了,反而一双漠然,含着幽火的眸子撞入我的眼睛中。

上司脸上那种客套的、斯文败类的笑容彻底消失,他恢复了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冰冷神情,他把我拉开后,就松了手。

然后皱着眉对李乌狼道:「我今天在公司里见到了你,是不是隔几天就要恭喜你成功上任,财源滚滚了?」

李乌狼耸肩:「不用隔几天,你们公司已经确定让我做顾问了。」

上司笑了一下,抱臂说道:「那我现在就应该冲你说声恭喜恭喜了,我们这个行业门槛高,校友也多,不知道你是华五哪所毕业的?还是海外藤校?我可以介绍一些校友给你认识。」

我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如果说前几句话还能算作寻常的问候的话,那么这一句,就是直接夹枪带棒了。

李乌狼退圈就是因为伪造学历。

上司哪壶不开提哪壶,硬生生问一个连大学都没上过的人,是华五哪所。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上司为什么针对李乌狼,但是他如今在 S 市没有什么亲友,留在我家里,我就该对他负责。

我摆摆手,打圆场道:「您问他的大学吗?全国,学生最帅的那一家大学。」

严谨而言,我没有撒谎。

李乌狼可以自己现场成立一个大学,那他作为这个大学唯一一个学生,自然将学校整体颜值拉到了全国最高。

我歪理很多,但是上司的逻辑更强,我生怕他叼住「高等教育」的定义,来和我展开辩论,辩论一个人到底能不能成立大学,这涉及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

但是上司没有,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然后点点头,又点点头。

「很好,安静静,非常好。」

他头一回夸我,却比骂我还难听。

他的眼珠在我和李乌狼之间左右一转,然后冷硬着嘴角,默不作声地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我听见了他那辆保时捷狂飙的声浪,像嘶吼的巨兽般,瞬间掠了过去,速度快到让我心惊肉跳。

23.

上司好像真的生气了。

我那天晚些时候给上司发了几条消息,他也压根没有回复。

这还是头一次。

我有些困惑地抱着手机。

李乌狼解了围裙,单手扛起我,说道:「吃饭了。」

我猛地看见了一米八二的视角,吓得揪住李乌狼的头顶白毛。

他「嘶」了一声,然后嘴硬地没再吭声,生生将我扛到了餐桌前。

我落定后,心有余悸:「李乌狼,下次别这么玩了,我恐高。」

李乌狼闷着头扒饭,一声不吭。

我无奈,这是这家伙的拒绝方式。

我有点心不在焉地吃菜,临睡前,我又趁机看了一眼手机。

我的上司,还是没有回复。

我忽然觉得有点不安。

那时我还不知道,我的生活很快就要迎来极速骤落的巨变。

第二天上班时,我刚在工位坐下,就收到上司的上司发来的消息「来一下」。

他看着我,眼神挑剔得像是 X 光线。

「我其实不太赞同小顾把一个案子交给女人来做,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能做成什么事,这几年投行进来太多女的,我觉得就应该别再招女的了,简直阴气阵阵,乌烟瘴气!但是小顾力荐了你,所以我保留了意见,结果倒好,这个案子,头开得就不吉利,你别做了吧,做也是耽误别人的时间。」

像是一个霹雳打在我的头上,这段话我足足反应了一分钟。

我被突如其来的诘难弄得呆住了。

他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话里没一个 shit,却让我比任何时候都要难受。

这个案子我熬了很久,付出了很多心血。

我一直担心的都是我能力不够,做错了事情。

我没想到,报告交上去最后一道审核关卡,却因为女人的身份被刷了。

我摇晃了一下身体,感觉眼前一黑。

我的手掌蒙了一层冷汗,心脏都在颤抖。

我其实口才还好,只不过这次的事情突如其来,我压根没反应过来,哆嗦着想要给自己分辩几句,但是一瞬间有种被抽出灵魂的无力感。

明明昨天还一切顺利,怎么今天就彻底翻了脸。

但顶头上司连顾祁都能管,他决定的事情,我压根没有办法挽回。

我僵硬着身子,缓慢地往门外走去,身上每一块骨头都在痛。

我心烦意乱,但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我得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乱麻般的思绪忽然闪过一个疑点:

开头就不吉利?

什么不吉利?

我感觉我好像隐隐约约抓住了一些诡异的细节。

下一秒,办公室的门被人轰然打开。

我瞳孔瞬间缩小。

——我的上司苍白着脸,额头上缠着一圈绷带,面容疲惫地拄着拐杖,像是快没了半条命。

他一步一步,走到了我的身旁。

一股奔波而来时携带的冷气沾染到我的手背上。

他挡在我面前,面向领导,声音虚弱但坚定:「张总,我撞车的事情和小安没有任何关系,只不过是我太累了……」

撞车?

昨天保时捷呼啸而过的声音和上司阴沉的脸色瞬间闪现在我的脑海中。

「小顾,带个女下属,当然累啦,男的多好,怎么使都行。而且你昨天当着大门口那么多人的面,两男一女拉拉扯扯,多难看,要是都是男的,哪有这么多麻烦事情。这案子明明是要交给你负责的,你倒好,还没正式实行呢,你就撞车了,这案子还怎么做?你告诉我,怎么做?损失你赔得起吗?」张总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

我打了个冷颤,终于听明白了。

张总哪里是费精力针对我这个小兵。

他是在趁机敲打上司。

上司升得快,可是公司职位就像金字塔,升得越高,位子越少,一个萝卜一个坑,上司要升职,他的上司就该外调挪坑了。

这个项目本就是上司自己接来的活,明明就是他自己的功劳,哪里谈得上给公司带来什么损失?

张总是想下上司的面子,才不让我接这个案子的。

恰好上司在这个节骨眼出了车祸,张总约莫他躺在病床上起不来,这才越过他,直接撸了我的职,打算趁他不在,把这个项目抢过去。

我一瞬间,全都想明白了。

上司声音很平稳,他的手骨节发白,颤抖地抓紧拐杖,背部用力挺直,像是一座稳稳坐镇的守护神。

「这个项目,她能做好,我可以用我的人品担保。

「如果安静静搞砸了,她赔多少,我顾祁双倍照还公司,绝不会让公司蒙受一点损失。

「张总,我赌她能赢。」

他的语气很淡,像是在阐述一个事实,没有任何高昂的语调,清清淡淡,却不容人反驳。

我忍不住看向他,上司的眼珠全是血丝,他正用力咬紧牙关,忍耐着痛楚,咬肌微鼓,脖子上青筋暴露,可是却仍然不苟言笑,一动不动地扎在原地,身形都没有晃动一下。

张总的脸一下就冷了。

上司之于我,是不顾病体救我于水火之中。

上司之于张总,便是不顾病体,也要存心给他找不痛快了。

并不是每个领导,都像上司一样,会尽数将所有经验教授给自己的下属。

大部分领导对那些有能力的下属忌惮、鄙夷、打压、冷落,只为了稳坐山头。

张总属于后者。

上司顶撞了他。

他便找他的不痛快。

项目是上司得来的,他不能明抢。

可他仍然是我和上司的领导。

他冷冷道:「小顾觉得小安能力好,那不如这样吧,小安,你以后顶了小顾的位子,你俩换个位子,这以后小顾也不用再愁下属得不到重用了。」

这招,简直是杀人诛心!

他把我当成刀子,要朝上司捅。

我定定站着不动,呼吸粗重。

办公室,火药味十足。

我皱眉看向上司,冲他微微摇头,示意他服个软。

张总再不满上司,也不会和项目过不去,这恶心人的做法,只不过是想煞煞上司的威风,让他依着他的话,不让我带项目。

一招离间计。

上司应了,他没损失,我也不过是再熬两年就能自己做项目,也没亏多少。

我知道上司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他晓得权衡利弊。

我暗示的眼神,几乎让张总都注意到了,上司才默不作声地转了转眼珠,他侧目看着我,静静地看着我。

眼神像是几年前,在山上看着那个狼狈哭嚎的我一样。

然后,闭了闭眼睛。

再然后,我的上司毫不犹豫地冲张总点头:「好,就依您的意思办。」

我蒙住了,脑子嗡了一声,不可置信地瞪着他。

他却示意我跟上,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办公室。

门刚关上时,我听到里面重重地一声撞击,一沓文件被愤怒的张总扫到了地上。

「人事!叫人事的人来!立刻办流程!」他打电话的声音大到如同打雷。

我却压根没心思再想怎么处理这件事,因为刚一出办公室的门,我的上司便扶着我,勉强走了几步,便颤抖着,无力地瘫在地上,阵阵干呕。

「顾祁!」慌乱中,我下意识地唤了他的名字。

我要抱他起来,摸到了渗出西装的冷汗。

阴冷的。

像是针尖般,扎得我生痛。

我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我慌乱到忘了叫其他同事,像是没头苍蝇般只会紧紧抱住他。

听见动静的同事一边打救护车,一边搀我起来。

「静静,你冷静点,别害怕。」

好多人冲我这么说着,我点点头,才发现耳边那个一直呻吟着哽咽的声音,竟然是我自己发出来的。

我第一次发现了一件事情。

上司对于我,是不一样的存在。

24.

等上司终于被急救车担回医院后,我才知道,上司是执意强行出院的。

他昨天撞了车,人虽然没有什么外伤,但是却磕到了脑子,有很严重的脑震荡。

我压根想象不到,他是顶着多么剧烈的疼痛,赶回公司,还能冷静地和领导周旋。

当我哭丧着脸,拿着康乃馨去探病时,病恹恹的上司却身残志坚,不忘初心,还挣扎着拔出输氧管,要嘲讽我。

「安静静,你的审美真是像 shit 一样。」

我脾气本来就好,他还生着病,我脾气就更柔软了,我颇为耐心地问:「那你要什么样式的花嘛?」

他「呵」了一声:「我对这种毫无价值,空有美艳的东西毫不感兴趣。」

我便从善如流,顺手把花递给来查房的男医生。

上司眼睛死死盯着男医生,转来转去,明明惹他碍眼的花解决了,他脸却臭得像粑粑。

我觉得他被撞了之后,可能脑子有点不太好使。

但是,我却必须立刻和他谈一件正事:「老板,我不想做那个项目了,你做吧,我打下手就行。」

我是个没背景的土狗,也做惯了卷王,这还是我头一次回绝领导的工作要求,不是我没志气,而是因为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上司是好人,他拖着病体来给我打抱不平。

我不能害他。

职位的一起一落,便能让他成为整个业界的谈资。

他没必要受这个罪。

上司刚从查房医生怀里夺来康乃馨,听到我这话,脸却更臭了。

「安静静,我在养病,我希望你能够不要再说这些惹人发笑的话了。」他冷笑一声,却难得说了一长串的话——「你以为你不要这个项目,这事就完了?这次他要动了你的项目,下次就敢直接撸了你的职,让我顾祁成个光杆司令。你是我的人,我护不了你,岂不是任由这巴掌响亮亮地往我脸上打?」

他顿了顿,见我像是个用棍子戳都不叫的闷石头样子,忍不住又说道:「安静静,抬起头,看着我。」

四目相对时,那双黑眸没有任何鄙夷或挑剔,没有任何不耐烦,他的眼珠像是微温的墨玉。

他说:「你怕什么?你害怕出错吗?你害怕挑战吗?安静静,我们所在的行业里,所有人都是恶狼,赚的钱越多,赚得越容易,道德感就会越低。张总贬低你,不是因为你真的差,是因为他要从你身上撕一块肉吃,哪怕你不是女人,哪怕你不是刚工作两年的员工,他总是有法子在你身上找错处,所以不要因为他的话,而去抱怨自己的条件,从而自卑。

「这个圈子太挤,才会生出那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任用标准。但是,安静静,你要记的,投行从来都不该用性别判断一个人能力的高低。」

他语调坚定而冷静,当医生为他除绷带时,上司向我挥挥手。

「去做恶狼吧,谁想叼你的肉,便让他被咬得更加痛。别再来看我了,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25.

当我重新回到公司时,上司的物品已经被人搬到了我的工位上,而我被不知情况的同事簇拥着进了上司的办公室。

他们以为我攀龙附凤,一朝鸡犬升天。

只有我才知道,我如同油煎。

上司说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知道那是什么。

我开始疯狂地加班,熬夜,一遍遍校正,一遍遍和客户对接,我的进度却越来越慢——有人在暗中给我设障碍。

但是,我一点也不害怕。

我,安静静,是个投行女,没有背景,卷王中的卷王。

我最擅长的,就是和时间赛跑。

我在公司睡了三天,第三天,李乌狼黑着脸找上门来,他从成堆的文件里把我挖了出来。

「你到底在做什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我迷惘地看着他,他将打开自拍模式的手机照在我的面前,屏幕里,是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双眼发红的人类。

之所以用「人类」二字,是因为这已经是唯一能够确定的性质了。

我撑起身子,从沙发缝隙里掏出手机,检查邮件。

李乌狼皱着眉看着我,等他再次出声时,我才意识到,他已经静静看了我足足一个小时了。

「安静静,你太累了,你需要休息。」

我摇摇头,我其实精神很亢奋,非常亢奋。

李乌狼道:「没必要这么狠地去赚钱。」

「我不仅仅是为了钱,我一定要完成这个项目。」我认认真真告诉他,我其实还想说很多,说我的经历,说我上司的托付,但是我张了张嘴,一时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李乌狼的眉头拧得更紧,他随手拿起一份文件,翻了翻,又抿着嘴放下。

「这个项目结束,你能拿多少钱?」

我比了个手指。

李乌狼脸上露出纠结的神态,我等了一会,见他不说话,便继续工作,他低低叱骂了一声,更像是在气自己,然后将一张银行卡掏出来递给我。

「别干了,我把钱给你,你现在立刻回家去休息。」

我迟钝的脑子,像是生锈的齿轮,手机械地接过卡。

李乌狼看着我木着脸,还以为我在犹豫:「别觉得欠我,这里面包含了你之前给我打赏的钱,还有上次……上次 PK 花的钱,其余的都算作你投资李乌狼挣的钱,安静静,别干了,再这么下去,你会生病的。」

我这个时候才缓慢地反应过来。

我盯着李乌狼:「李乌狼,你明明有钱。」

他递给我卡的那一瞬间,整个人的神情就已然破罐子破摔了。

李乌狼自嘲般笑了:「对,我明明有钱。」

他捂住嘴,狼尾搭在后脖颈上,他手指很用力地捏住自己的鼻梁骨,捏了两下后,这几日的平和坦然全都没了,眼神睇着我,什么都没有变,他依旧是那只野狼。

可是,他看着我的眼神却是出人意料地柔软。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明明还有那么多存款,却仍然和我挤在一间出租屋中,他只是用手臂箍住我,下巴收紧,语气堪称央求。

「和我回去吧……求你了。」

我闭了闭眼:「李乌狼,抱歉,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安静静,你这么看重这个工作,到底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你那个上司?」

他苦笑着看我,不像是质问,更像是一声叹息。

这个问题,我久久没有回答。

李乌狼没有追问,他站了站,走前蓦地回头:「我并不讨厌你,安静静。这是我这辈子最后悔说过的话,我其实……」

他看着我这张憔悴而苦撑的脸,最终止住了未尽的话尾。

「榜一大哥,我们还是朋友吧?」再扬起脸时,李乌狼脸上干干净净,只有微笑。

我看着那个笑容,忽然回想到了很多——

第一次见到李乌狼时,他生疏的打招呼。

他一次次问「榜一说句话」时的难过。

他第一次上热榜的努力。

以及,他倨傲地坐在电竞椅上,斜斜倚着,赤脚踩在椅子上的模样。

我点头:「李乌狼,我们一直是朋友。」

我拒绝了李乌狼的钱。

他更需要这笔资金,而且我打赏的福利都已经兑换,他压根就不欠我什么了。

***

工作进度越往后推,就越难。

我只有一个人。

有时候和别的同事寻求帮助,早上还满口答应的同事,隔了一会,进了一次办公室,便就委婉拒绝。

我便一个人生生扛。

直到元一发来消息时,我才意识到,我漏回了他的好几条消息。

元一知道了我的处境后,他默不作声,结果第二天晚上就悄悄来到了我们公司楼下。

「姐姐,地铁已经停了,我手机也没电了。」

这么一句话,我便不得不将他领回办公室。

刚进办公室,元一的手机便亮了,「噌」的一下,我看到了屏保上的狗狗和满格的电。

他摸摸鼻子:「我只想陪着你,让我陪陪你吧,好不好?姐姐?」

那天晚上,元一抱着电脑,替我做实习生的杂活。

等到夜深时,我无奈:「元一,别做了,我给你租个酒店吧。」

元一摇头:「我没带身份证。」

「那你去我家躺一晚上吧。」我伸手将钥匙递给他——李乌狼搬走了。

但是元一没有接钥匙,只是背起背包,笑着道:「我不能住姐姐那,虽然我很想去看看,但是这样子会坏你的名声的。

「我珍惜你,所以我不想伤害你,哪怕是间接的,也不想。」

元一说完,便要走。

大半夜,哪来的车。

我沉沉叹了口气,拍了拍身边的沙发,终于妥协:「过来,睡觉。」

一米九的大个子委委屈屈地蜷缩在沙发上,他抱着自己的膝盖,努力将身体缩得更小。

他应该向来早睡,即便是这种别别扭扭的姿势,所以几乎一躺下,都很快睡着了。

我看着酣睡的少年,多是歉意和疲惫。

然后揉了揉额角,继续工作。

天终于亮时,元一说他今晚还来。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元一,你没必要陪着我的。

「元一,我很抱歉。」

他向来很聪明,此时却装傻,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可是我一瞬不瞬地与他对视,丝毫不肯让他成功逃避这个话题。。

元一抿唇:「姐姐,还是年龄的问题吗?其实……」

「不是年龄,元一,我有喜欢的人了。」当我说出这句话时,实际上,我自己都有些讶然。

他的眸子讶异,似乎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这件事情:「你又要用哪个主播来骗我?」

「元一,这一次,不是骗,我认真的。」

他的双眼死死盯着我,像是警惕的小狗,然后亮光一点点暗淡下来,他发现我说的是真话。

「是谁?是那位退圈的吗?还是哪位比他更可怜?」

「元一……」

「姐姐,你是脾气好的好人,我太明白你的行事风格了,你总是站在弱者的一方,竭尽全力地帮助他。」他冷静地指出,「你真的确认你这就是喜欢吗?是喜欢还是同情?」

他像他说的那样,即使知道了结果,死也要死个明白。

元一站在那,看着我毫无犹豫,轻轻摇头。

他忽然像是被遗弃的小狗般,无措地眨了眨眼。

「元一,我二十六了,同情和爱,我分得清楚,我不觉得他可怜,一点也不觉得他可怜。」

我回想到上司顶着那张苍白的脸,还款款从容交涉的模样。

他强得很。

强到我忍不住模仿他,按着他的方式和客户沟通,按着他的技巧解决问题。

这几天,我看了无数次的日出,每一次日轮刺破云霭时,我都能想到上司。

他不在的时候,我才注意到,我对他那些举止,言行早就烂熟于心。

元一摇摇头,又摇摇头,他看着我,倔强至极。一米九的身高凛冽地逼近我:「姐姐,我不会放弃的。」

猝不及防地,他亲到了我的侧脸:「暑假我会继续直播,如果你那个时候单身的话,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他说完,最后一次冲我露出灿烂的笑,然后不给我任何拒绝的机会,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

又隔了几天,上司终于病好出院了。

他瘦了。

等到上司回来后,众人都眼巴巴地看好戏。

结果,他却平和地看着我:「安总好。」

这一声唤,简直让我魂飞天外。

上司出人意料地能屈能伸,毫不意外地瞬间进入工作状态,在他的协助下,项目终于差不多落地了。

恼人的难题解决后,我趴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终于松懈下来,一觉无梦。

醒来后,我身上披着一件西装。

上司似乎正在莫名地看着我,见我睁眼,却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眼睛,一页一页,快速地翻动着报告。

我盯着朦胧的窗外。

「我睡了多久?」

「没事睡吧,有我在。」他稳稳说道。

我便又乖乖闭上了眼睛。

只不过,我们都没有想到,众人暗地里纷纷扰扰的八卦,却传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耳中。

「安总,这一段的报告可以……爸?」

我听到这声尊贵的称呼,吓得连连摆手,猛然抬头,所幸这并不是上司鬼上身。

他正背对着我,冲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恭敬地点头。

上司的爸爸?

我刚探出一只脚,想要去打声招呼。

一声脆响的耳光声便响彻整层办公区。

我的笑僵住了。

「顾祁,你到底在做些什么!这些年倒像是越活越回去了?你果然没出息,又做出了让我觉得丢脸的事情……」

其余的话语更加过分,简直像是仇人说出来的话。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家长。

更何况,上司和我差不多大,二七二八,众目睽睽之下被打脸,简直是一件极度过分的事情。

可是上司却并没有任何激动的反应,反而像是司空见惯般,沉默着低头,接受着训斥。

「你好好想想,我都是为了你好。」

他的父亲说完最后一句话,便旁若无人地走了。

周围同事都偷偷看向上司。

上司面无表情地抬头,望着虚空,站了一会,然后像是没事人一样,继续方才的话:「安总,这一段的报告可以再精炼一点。」

我叹了口气。

清清嗓子,用周围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道:「我记得我们待会还要去见客户,现在就走吧。」

我走到上司的身前,学着他,仰起脸,铜墙铁壁般替他挡住周遭人的目光。

上车前,上司打开导航,问在哪见客户。

我摇摇头,根本就没有客户这一回事。

上司皱眉,看起来又要骂我浪费工作时间,可是他本身就是个等级森严的性子,做了下属,便不会干上司才能干的事情。

他只能无奈地看着我:「安总,安总,安总。」

三声唤,一声比一声轻。

我说:「工作差不多结束了,我带你去放松一下。」

我正要开车,他却伸手摁住了方向盘,一时着急,掌心压住了我的手背。

上司立刻松开。

「不用散心,安静静,我没什么事,批评使人进步,我习惯了。」

我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脸色很不好:「我不习惯。」

我不习惯。

我的好人上司被说成没出息的垃圾。

哪怕那个人是他的亲生父亲。

我听不习惯。

「顾祁。」自从我成为领导后,上司便让我叫他的本名。

「批评不会让人进步,让人进步的是自爱、自重,想要成为更好的人的一颗心,我不知道你之前接受过什么样的教育,我知道我没权利指摘,但是我只想说,那种话,简直不能称作批评,那叫侮辱。」

我吸了吸鼻子,仰了下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生气。

「安静静,我习惯了,我真的没事,这只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而已。」上司再次重复了一遍。

「你没习惯,你如果习惯了,怎么会两年前撒谎自己没背景,不肯告诉别人你的家世,你明明想过脱离的。」

我冲动地开口,说完,上司沉默了,而我却像是捋清了所有的乱麻,瞬间思路冷静至极。

他想脱离,可是因为我,却给农场主和盘托出自己的背景。

他要给父亲争面子,可是因为我,却被降了职,被骂得狗血淋头。

难怪,上司总是嘴毒,从来不肯说一句好话,因为他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夸赞,他以为说那些话是正常的。

我揉了揉眼睛:「顾祁,你其实一点也不习惯对吗?」

上司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很久很久之后,他叹道:「赞美会害人的,安静静,所以即便没有我的父亲指责,我也不会去追寻过多的赞美。」

不会去追寻过多的赞美,那就是追寻过。

我顺着这句话的破绽,追问起来。

他最终苦笑。

原来,他当擦边主播,只不过是因为只有出卖这种最原始的欲望,他才能得到毫无负担的夸赞。

我看着我冷冰冰的上司,忽然发现,他其实并不是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精英,也不是什么毫无节操、花心浪荡的双面人。

他就是躲在厚厚壳子的小蜗牛,一遍遍说赞美是有毒的,一遍遍说服着自己,直到催眠自己真的习惯了,却还是忍不住用触角,小心翼翼地试探般着壳子外面的世界。

我终于明白,很久很久之前,上司说的「修心」指的是什么了。

指的是,他守到的,那贫瘠而可怜的一丁点欢愉。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上司。

「你真的喜欢直播吗?顾祁,撇开那些弹幕,你真的喜欢直播吗?」

我的上司忍不住道:「安静静,这个世界上没有喜不喜欢、想不想的事情,从来都是需要不需要、能不能的事情。直播对于我来说,是最合适的放松方式,仅此而已,其他事情我从来都不考虑。」

我执拗地问:「你真的喜欢直播吗?」

他要是真的喜欢直播,怎么会漠不关心直播间外的任何事。

他要是真的喜欢直播,怎么会不结交同好朋友。

「这不重要。」

「这很重要。因为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你可以不做,顾祁。」我冲动下,差点将那些隐秘的心思一股脑倒了出来,索性最后刹车,「你想要夸赞,我可以给你,顾祁,你想要多少,我都可以给你。」

上司那双平静的眼睛,终于抬了抬眼皮。

我知道,谈话谈到这个地步,早就超过了上司与下属的界线。

我抓紧方向盘的手不自在地紧了紧。

「顾祁,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上司,最优秀的人。你告诉我,你听到这句夸赞,现在是什么感受,难道这句话会令你从此失去动力,让你失去才能,让你失去所有?」

他默不作声,他侧着身子看我,眼神很复杂。

「你告诉我,你对我的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如果夸赞有毒,我『伤害』了你,你也应该反过来『伤害』我了。」

顾祁涩然开口:「安静静,你很优秀,我很遗憾,我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教给你了。」

我将他的手掌轻轻放在自己的脸颊侧边。

上司身量高,明明强健而有力,可是手腕被我虚虚拢住,便不敢挣脱。

他摸着我脸的手指,在轻微发抖。

但也有可能,是我的手在发抖。

「顾祁,这个项目快要成功了,张总失败了。

「我是你手把手教出来的恶狼,你夸我,不就代表着你也很优秀吗?

「你很好,顾祁,真的很好。」

上司凝视着我。

「安静静,我不是别人,不需要你的怜悯。你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我没有怜悯你。」

他的神色终于变了,那只虚虚拢住的手最后顺着我的力道,摸到了我的脸。

「不许后悔。」

***

再后来,顾祁开始慢慢改变。

在进行扫尾工作时,我和上司两个像是调了个个儿,他单手抱着文件,跟在我的身后,以前走路如风的两条大长腿,只能委委屈屈,一步一挪,缓慢得像是闲庭信步。

上司在我背后叹了一口气,我以为又要听到许久不见的「shit」了——自从那次对话后,他便很少阴阳怪气我了。

可是,他叹完气,却弯下腰,侧脸冲着我的耳朵低语:「安总,可不可以快一点啊。」

他声音放轻时,简直和他直播时的语气一模一样。

我惊得一停,上司两条腿横七竖八,险些撞向我。

他挑眉:「怎么?安总要调教下属了?我对您这么尊敬,轻罚啊。」

他的语调更加慢了。

这一次,我确定无疑,上司是知道我联想到了什么,开始故意演我了。

我怎么以前不知道,看起来就像是禁欲了快三十年的上司,骨子里却装着这么多奇奇怪怪的话。

我推断他这种做法可能是憋得慌。

出院后,上司就没有再做擦边直播了,他没有像李乌狼那样,毫无预兆地退圈,而是一点点,一点点地减少时长,直播内容也是正经的纯聊天。慢慢地,他淡出了直播界,这种隐退不惹人注意,没有招致任何议论。

他像是满身才学毫无用武之地一样,人前不苟言笑,衬衫扣到最顶,人后却开始拿我开涮,每日拿着自己的腹肌照,来兑换今日夸夸。

学金融的, 都会利益最大化。

他不肯被我轻易打发,硬生生用逻辑严密的话术说服我, 让我写观照感。

我决心虎口夺食, 作为交换, 也让他写夸夸。

我俩夸来夸去,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了。

李乌狼做完公司顾问后,反而凭借一张路人拍的狼尾西装照,再次翻红,直播界天天出超下限的丑闻, 以至于,他因为伪造学历而退出直播间, 反而成为了教科书级别的处理方式。

他的粉丝还等着他。

我也在偶然坐地铁的时候, 在疾驰的列车上认出过元一。他个子高,很惹人注目, 正和同龄人嘻嘻哈哈地打来闹去。

他没看到我,我也没有上前打招呼。

无忧无虑, 正是他这个年龄该做的唯一一件事情。

而我和上司,两个老油条相处久了, 却开始互损,我们互相恶心对方,夸上了瘾, 再后来, 不知道怎的,连舌头都开始打架。

我和顾祁第一次接吻时,堪称事故现场,牙齿磕磕碰碰, 宛如两个菜鸡互啄。

这其实不怪我, 怪顾祁,他总是不配合,隔一会就说一句:「不对, 这和我看的书上写的不一样, 安静静, 你不要动了,我要先研究一下。」

我脾气好, 便眼睁睁地看他掏出手机的 TXT 文档,题目叫做「相关知识大全。」

他看了几行, 便来依葫芦画瓢,小心翼翼地亲了亲我的耳廓,我痒得一缩, 想了想, 还是大声拍手:「真棒啊, 你真棒。」

顾祁的嘴角一扬,眉头又一皱, 嘴角又一扬:「安静静, 你又流氓。」

我赶紧揽回耳朵尖尖冒红光的他。

我,安静静,卷王之王,万事皆可卷。

我拍拍顾祁的肩膀,示意他蹲下, 我踮起脚,咬了咬他的唇,将那个吻压至最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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