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坤谈写作（一）

~ ①吕坤（1536—1618），明代思想家，字叔简、卑心吾、新吴，自号抱独居士，商丘宁陵县人。

生于1536年（嘉靖十五年），河南宁陵人，1574年（万历二年）进士，历官右佥都御史，巡抚山西。

因不满朝政，遂称病辞官，家居二十年，以著述、讲学为务。

他指斥言行不一，空谈天道性命的道学家为“伪”，为“腐”，提倡“于国家之存亡，万姓之生死，身心之邪正”有用的实学。

时人称其著述“多出新意”，其精华在于博宗百家，通其大意；穷其旨趣，而自得为宗；除诸家的“偏见”，而达于“一中”。

他自称“不儒不道不禅，亦儒亦道亦禅”。著述甚多，有《去伪斋集》、《呻吟语》、《阴符经注》、《四礼疑》、《四礼翼》、《实政录》等。

②《呻吟语》成书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是吕坤积30年心血写就的一部语录体著作。

这部著作谈哲理，抨时弊，探求人生，思考宇宙，举凡人之修养，处世原则，人际交往，居家过口等等，真知灼见，时时闪现，警句妙语，不一而足。

这部著作不失为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宝库中的一枝奇葩，里面凝聚着吕坤丰富的人生经验和探幽发微的哲思。

如“无屋漏工夫，做不得宇宙事业”，“名心盛者必作伪”，“处世常过厚无害，惟为公持法则不可”等等，时至今日仍有现实意义。

③吕坤谈写作

《呻吟语》卷 六 ：词 章

【原文】六经之文不相师也，而后世不敢轩轾。后之为文者，吾惑矣。拟韩临柳，效马学班，代相祖述，窃其糟粕，谬矣。

夫文以载道也，苟文足以明道，谓吾之文为六经可也。何也？与六经不相叛也。否则发明申、韩之学术，饰以六经之文法，有道君子以之覆瓿矣。

【译文】《六经》这些古籍的内容，不相互模仿，而后世的人不敢跟它们比高低。

对于后世人著的书，我持怀疑态度。有的人模仿韩愈比拟柳宗元，仿照司马迁学班固，代代相传，所吸收的全是糟粕。

文章是以阐明道理为宗旨的，如果著书足以用来申明事理，这些著作就可以跟《六经》有同样的价值。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它不违背《六经》的原意。不然，承袭申不害、韩非的学术，用《六经》的文法作为修饰，会成为大错。具有高尚品德修养的君子，认为这样的著作没有什么学术价值。

【原文】诗词文赋都要有个忧君爱国之意，济人利物之心，春风舞雩之趣，达天见性之精。不为赘言，不袭余绪，不道鄙迂，不言幽僻， 不事刻削，不徇偏执。

【译文】诗词文赋都应该有为君主分担忧愁、热爱祖国的思想，要有助人利物的心意，要有怡然自得的情趣，有通达明朗的胸怀。而不该絮絮叨叨，不该人云亦云，不该鄙贱寡闻，不该深幽怪僻，不该刻薄尖酸，不该偏执顽固。

【原文】一先达为文，示予令改之，予谦让。先达曰: “ 某不护短，即令公笑我，只是一人笑。若为我回护，是令天下笑也。” 予极服其诚，又服其智。

嗟夫！恶一人面指，而安受天下之背笑者，岂独文哉！岂独一二人哉，观此可以悟矣。

【译文】一位前辈把他的一篇文章给我，叫我提出修改意见，我客气地谢绝了。

这位前辈说: “ 我不护短， 即使你嘲笑我的文章写得不好，也只是你一个人。如果是我的文章有错误，你不直接指出来，而为我护短，那就是要让天下更多的人来讥笑我。” 我非常钦佩他的一片诚心，更佩服他的才智。

唉！一个人厌恶别人的当面指 责，而甘心情愿受天下人背后的嘲笑，哪里只是在写文章方面如此呢！又哪里只是一二个人的事呢? 看了这个，便可以悟出其中的道理了。

【原文】议论之家，旁引根据，然而据传莫如据经，据经莫如据理。

【译文】评论家在评论人品的时候，往往旁证博引作为评论的根据。然而，根据老的传文，不如依据经文。依据经文，不如依据事理。

【原文】古今载籍之言，率有七种：一曰天分语；身为道铸，心是理成，自然而然，毫无所为，生知安行之圣人。

二曰性分语，理所当然，职所当尽，务满分量，毙而后已，学知利行之圣人。

三曰是非语，为善者为君子，为恶者为小人 以劝贤者。

四曰利害语，“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以策众人。

五曰权变语，托词画策以应务。六曰威令语，五刑以防淫。七曰无奈语，五兵以禁乱。此语以外，皆乱道之谈也。学者之所务辨也。

【译文】古今书籍所记述的言论，大致有七种：一是天分语，人的身体是由道铸成，心是由理铸成，这是自然而然的。没有丝毫做作， 生来而知安乐，行为如圣人。

二是性分语，理所当然，忠于职守，尽职尽责，死而后已。不断学习知道利行的圣人。

三是是非语，行善的人是君子，作恶的人是小人，用这个道理来劝导贤明的人。

四是利害语，行善上天降下很多吉祥，不行善上天降下百灾殃，用这个道理来规劝世人。

五是权变语，托词划策，以此来顺应时务。六是威令语, 用五刑来防止淫乱。七是无奈语，用士兵来制止暴乱。除此之外的言论，都是扰乱世道之谈。求学的人，务必以此来辨别。

【原文】疏狂之人多豪兴， 其诗雄，读之令人洒落，有起懦之功。

清逸之人多芳兴，其诗俊， 读之令人自爱，脱粗鄙之态。

沈潜之人多幽兴，其诗淡， 读之令人寂静，动深远之思。

冲淡之人多雅兴，其诗老， 读之令人平易，消童稚之气。

【译文】粗犷的人性格豪放，写出来的诗大多雄壮， 读后能使人洒脱，有使懦弱者振奋的功效。

悠闲安逸的人性格多芳，写出来的诗大多俊秀，读后能使人自尊自爱，可脱去粗俗鄙贱的习气。

沉静安详的人性格多幽隐， 写的诗淡泊，读后能使人安静，深思远虑。

恬淡平和的人性格多雅兴， 写出来的诗大多成熟老练 读后能使人平易近人，可以削减不成熟之气。

【原文】愁红怨绿是儿女语，对白抽黄是骚墨语，叹老嗟卑是寒酸语，慕膻附腥是乞丐语。

【译文】愁红怨绿，是儿女情长的言语。讲究文章的对仗工整，是诗人墨客的言语。感叹年老卑陋，是寒酸大人的言语。羡慕别人依附高贵，是叫化子的言语。

【原文】艰语深辞，险句怪字，文章之妖而道之贼也， 后学之殃而木之灾也。

路本平而山溪之，日月本明而云雾之，无异理有异言，无深情有深语，是人不诫而是书不焚，有世教之责者之罪也。

若曰其人学博而识深， 意奥而语奇，然则孔孟之言，浅鄙甚矣。

【译文】语言不畅，病句错字，是文章中的毛病，道的敌人，后学的祸殃，这是木灾。

道路本来平坦，由于有大山峡谷使其弯弯曲曲，高高低低不平坦。日月本来光明 由于云雾遮挡，有时阴暗。

没有不同的事理，但有不同的言辞；没有深深的情感， 但却有刻薄的言语。因此, 人们不加防范，这些书不焚烧而流传在世上，是教育者的过错。

如果说这些人学识渊博，见解深奥，意思奥妙而语言离奇，那么，就连孔子、孟子所著的作品也成为非常浅薄的了。

【原文】圣人不作无用文章，其论道则为有德之言，其论事则为有见之言，其叙述歌咏则为有益世教之言。

【译文】圣明的人不写无用的文章。他们所谈论的道理，都是有高尚品德行为的言论。所谈论的事，都是高深的言论。所唱的歌，咏的诗，都是有益于教育的。

【原文】真字要如圣人燕居，危坐端庄而和气自在；草字要如圣人应物，进退存亡，辞受取予，变化不测， 因事异施而不失其中。要之，同归于任其自然，不事造作。

【译文】楷书字体要像圣人正襟危坐的样子，既端庄和气而又自由自在。草书字体要像圣人应酬事务的样子，前进后退生死存亡，推辞接受索取给予，千变万化高深莫测，依据事情的不同而不同，又不失中正的原则。总之万事都要顺其自然，不要故弄玄虚，矫揉造作。

【原文】圣人作经，有指时物者，有指时事者，有指方事者，有论心事者，当时精意与身往矣。

话言所遗，不能写心之十一，而儒者以后世之事物、一己之意见度之，不得则强为训沽。

呜呼！汉宋诸儒不生，则先圣经旨后世诚不得十一，然以牵合附会而失其自然之旨者亦不少也。

【译文】圣人的著作成为典籍的书籍，有时指物，有时指时事，有时指医治病人的医方, 有时述说心中的事情。

当时的心境跟自身全都在那书中，然而写出来著作中的内容还达不到心境的十分之一。那些有文化的人认为后世的事物仅凭一个人的所见而任意揣测并强行为之训诂。

唉！如果没有汉、宋两个朝代的儒生们崇尚先人圣贤的经旨，后世就不能够得到十分之一的知识。然而，用牵强附会的写法而失去了自然流畅的著作，为数也是不在少数。

【原文】圣人垂世则为持衡之言，救世则有偏重之言。持衡之言，达之天下万世者也，可以示极。偏重之言， 因事因人者也，可以矫枉。而不善读书者每以偏重之言垂训，乱道也夫！诬圣也夫！

【译文】圣人之所以千垂百世，是因为他们的言论为后世人敬佩，拯救世道就需要偏重这方面的言论。

公正的言论，能够流传万世，可以传至很远的地方。偏重于拯救世道方面的言论，依据事因根据人物，来纠正错误。

那些不善于读书的人，每次都是用脱离实际的大道理去教训后人。这是乱讲道理，是对圣人的诋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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