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炉夜话:聊两部爱情小说

~ 大雪纷飞的午后，我们来聊聊爱情小说吧。外国的爱情小说，我最喜欢两部，一个是《呼啸山庄》，一个是《霍乱时期的爱情》。这两个故事所讲的，都是残缺的爱情。“首尾相连，中环空缺。”我们如今被各种各样的情感鸡汤浇灌，越来越理性，越来越患得患失，似乎都忘了，爱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当代的饮食男女都渴望从爱情中为自己某求某种裨益，认为两个人要从方方面面都合适，才算完美的。爱这个东西有没有完美，我们都讲不清楚，但往往是残缺的，不完美的，才激荡人心，就像这两部作品。

一、《呼啸山庄》与《霍乱时期的爱情》

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动人而惨烈的异乡风土，讲述了一种常人无法抵达的游离于尘世之外的“知己之爱”。加西亚·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则谱写了一曲哀艳而悠长的圆舞曲，将两性之爱表现到极致的永久，极致的抒情。两个爱情故事，都呈现出了一种骇人的残缺美。在这种残缺美下，也必然显露着人性的某些弱点。在《呼啸山庄》中，凯瑟琳与希刺克厉夫两小无猜，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凯瑟琳兄视希刺克历夫如死敌，频频拆散，但两人心心相印，至死不渝。可凯瑟琳却中途被上流社会的生活俘获，背叛了爱情，选择了画眉田庄的林惇少爷。希刺克厉夫一夜出走，凯瑟琳伤心欲绝。数年后，希刺克历夫发迹归来，开始了疯狂的复仇，搅乱了整个山庄的宁静，凯瑟琳在绝望中离世，数年后，二人越过人鬼之别，在荒原中重逢。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一对恋人，年轻时，他们没能在一起，因为他们太年轻了，年老时，他们也没能在一起，因为他们太老了。年少时，阿里萨对费尔米纳一见钟情，靠着鸿雁传书终于俘获了少女的芳心。可这段青涩的爱遭到了费尔米纳父亲的残酷阻挠，但二人坚决反抗。可终于，因为阿里萨一句无心之言，使费尔米纳对尚不理解的爱情产生了怀疑，狠心终止了这不成熟的爱之苗，嫁给了一位当地最有名望的乌尔比诺医生。阿里萨则开始了半个多世纪的漫长等待，在等待中，又发现对费尔米纳的爱，可以用世俗的性爱来取代，便开始了纵欲，滥情的大半生。半个世纪后，乌尔比诺医生逝世，阿里萨终于有机会再次向费尔米纳表达爱意。末了，在二人同游的邮轮上升起代表霍乱的黄旗，没有任何世俗的力量能够阻挡这自我放逐的爱情。两个故事，都表现出“首尾相连，中环空缺”的残缺美，夹杂着主人公命运的无常。也都带有深刻的悲剧性。

二、希刺克厉夫

有关希刺克厉夫，年少时，他是呼啸山庄上的“恶童”，卑微，邋遢，来路不明，没有教养。成年后，他又化身为呼啸山庄上的“厉鬼”，搅乱了山庄原本的宁静，展开了一场人性的杀戮。他并非绝妙的情人，也殊非纯粹的暴君。他是那个凯瑟琳年少时日夜在窗边期盼的爱人。然而伊莎贝拉对丁耐莉说：“希刺克厉夫到底是不是人？如果不是，他是不是魔鬼？”希刺克厉夫，他到底是怎样一个多重而不可捉摸的自我呢？也许，他所犯下的一切罪恶都可以一定程度上归因于童年所经受的苦难，望穿《呼啸山庄》前传，可以猜测到流浪的弃儿，世态的冷暖，无情的人类。他凌厉如鹰，他有着洞穿真相的锐利，一切罪恶在他眼里都是渺小的，因此，他用罪恶去反抗罪恶，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就是一卷山庄上常年呼啸的雾霾风暴。

他是老恩萧先生从利物浦捡回的弃儿。自小便饱受小主人辛德雷，及众人对他的欺侮。当老恩萧先生逝去，年轻的暴君辛德雷掌管了呼啸山庄，这里便又是一番天地。他沦为仆人，饱受欺辱，只有凯瑟琳，和他心心相印。两人逐渐由童年的两小无猜转化为深沉的爱情。那些饱受歧视的日子，他的自我随着年岁被碾碎在了呼啸山庄阴冷的风中。而凯瑟琳的爱情，给了他的生活以无限的欢乐和寄托。因此，他的大部分自我，寄托在凯瑟琳身上，寄托在年少时天真烂漫的凯瑟琳身上，寄托在他们年少的爱情，年少的共同自我基础上。凯瑟琳说：“我就是希刺克厉夫。”凯瑟琳说：“不论我们的灵魂是什么做成的，他的和我的是一模一样的”，“希刺克厉夫之于凯瑟琳而言成为她的存在的补充，填补了她的所有匮乏，可以说是代表了她的真实自我的黑暗的影子。由此，凯瑟琳变成了一个完美的双性同体的人她与希刺克厉夫的结合也具有了双性同体的意义。”希刺克厉夫与凯瑟琳是一体的，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是一个人，他们灵魂相溶，不可分离，如果谁破坏、背叛了这个整体的自我，他就要付出失去自我的双倍代价。“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大的痛苦也就是希刺克厉夫的痛苦。从一开始我就察觉并体会到了我们各自的痛苦。我生存的最大意义就在他身上；如果一切都毁灭了，而他还存在，我将继续存在下去；如果他灭亡了，整个宇宙都将成为一个巨大的陌生的东西，我将不再是他的一部分。我对林惇的爱如同林中的树叶，我清楚地知道时间会改变他，就像冬天改变树林一样。我对希刺克厉夫的爱就像树下恒久不变的岩石——不能给人多少显而易见的乐趣，但却必不可少。耐莉，我就是希刺克厉夫！他永远活在我的脑海里，就像我总是不能同自己快乐一样，而是如同我本人的存在一样。”在文本中，呼啸山庄是一个特异的世界，但却是文本表现，及作者思想的核心。而画眉田庄，则是一个另外的存在，那才是真实的为现实所反应的社会现实。那是上流社会，资本主义文明在荒野中的影射。而那个年少时天真烂漫的凯瑟琳，也在一次误闯画眉田庄后，被上流社会体面的生活俘获，她从画眉田庄归来，矜持地下马，伸出带着精致手套的双手，她想要去拉希刺克厉夫的手，然而她下意识地犹豫地收回了双手。当她决定嫁给林惇少爷时，她对丁耐莉说：“我爱他脚下的地，他头上的天，他所碰过得每一样东西，以及他说出的每一个字。我爱他所有的表情和动作，还有整个的完完全全的他。”她爱的是林惇少爷外在的一切，一切优雅而和谐的存在方式。希刺克厉夫日后发迹归来，残暴得似乎失却了人性，支配他复仇的是一个不完整的残缺的自我，他所要做的，是追寻一个残缺的另一半，也就是凯瑟琳。然而凯瑟琳无法再回到过去，凯瑟琳也只有选择死去，来成全自我。而希刺克厉夫的自我也无法获得圆满，也只能变得更加疯狂。

希刺克厉夫对凯瑟琳的爱，以及凯瑟琳对希刺克厉夫的爱，是一种超越了青梅竹马，超越了两性之间的吸引，超越了世俗的“知己之爱”。那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灵魂的全方位认可和服从。我爱你，因为你与我相似，因为我们共同拥有一个灵魂。希刺克厉夫始终捍卫着这个她与凯瑟琳共同拥有的灵魂。这个灵魂的含义，便是一种亲于荒野，亲于自然，别于世俗，别于异己的生命态度，一声刚强无畏，自由而野性的呼唤，一种敢于挑战异己，敢于摧毁一切障碍的魄力。两个桀骜不驯的野孩子，他们共同拥有一个灵魂。可是，中途凯瑟琳背叛了这个坚实的自我，走向偏离，走向了他们一度的“异己”。希刺克厉夫独自背负着这个残缺的自我，人格开始异化，开始失却世俗的道德观，忘却了一切善念。他被这个残缺的自我役使，去进行一系列的报复。也为残缺的自我所累，苦苦去寻找那丢失的一半。如果找不到灵魂，那便只能选择结束生命。让灵魂脱离肉体，挣脱尘世的束缚，让两个残缺的灵魂相遇，得到永生。希刺克厉夫害了很多人，然而最后，他也决绝地走向了自戕。因为只要这样，才能让两个残缺的灵魂重新相遇。凯瑟琳之于希刺克厉夫，残缺的自我对于希刺克厉夫，有着生命的终极意义。他的一切所为，都和这残酷的追寻有着关系。一度的分离，拉长了生生不息的爱情。

少年时期是一个人终身性格形成的关键时期，少年的希刺克厉夫形成了乖戾反叛的性格基础。日后，哪怕他残暴如狼，他也依然掩盖不了他内在软弱的心灵。他卑微，毕生都在寻找自我认同。他爱凯瑟琳，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灵魂，因为他们对彼此的灵魂一览无余，他们在彼此的身上获得了最充分的自我认同。凯瑟琳的一度转变使他的灵魂变为残缺的，他最真的一半随着凯瑟琳而去。他对凯瑟琳的爱也因灵魂的撕裂而生生不息。他卑弱的社会地位以及卑弱的心灵促使他去追寻自我认同，而爱情的沦陷又使他失去一半自我，毕生都在为失去的残缺的一半苦苦追寻。希刺克厉夫残暴如狼，他多年后的归来给呼啸山庄带来一股毁灭性的灾难。这是因为，曾经阻碍他的都将被摧毁，曾经阻碍他的，阻碍他和凯瑟琳相爱的一切，不是某个人，不是某个事，而是一个漫无边际，不可捉摸的带着框框的世界，就是那个画眉田庄里的，渗透到呼啸山庄的讲究地位与金钱的罪恶的资本主义世界。那里弱肉强食，阴暗无光。因此，他将这里的一切扫荡。

希刺克厉夫对凯瑟琳的爱，强悍而专注，没有受世俗伦理道德的束缚，也同样没有受寻常的两性之爱的诱导。他对凯瑟琳的爱是一种自发的，超越于世俗，甚至超越了自身和整个世界的“知己之爱”。他身上，有着摧毁一切“异己”力量的爆发力，有着挑战一切世俗道德枷锁的胆识与魄力，对于当时泛滥的资本主义的金钱世界是一个有力的对抗与反拨。

三、阿里萨

“我对死亡感到的唯一痛苦，是没能为爱而死。”——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

阿里萨生活在一个被科学和理性控制的时代，他出生在一个魔幻而富有传奇色彩的大陆，他的爱情发生在霍乱肆虐之时，他的生命因“霍乱”而生生不息。霍乱是一种疾病，不仅仅是肉体上的疾病，更是精神上的一场呼啸的“爱情灾难”。他患上了对待爱情迷狂、执拗的病症。常人无法理解，无法触及。说他是情种，他却浪荡半生，说他风流，他却为一个女人一生坚守。叔父说他们一家都是疯子，爱情疯子。他是私生子，他父亲是个情场上的浪荡子，风流半生，却在日记本上留下那样一句名言。他母亲特兰西托一生未婚，生下私生子，苦恋着负心的浪子。他们这没有名分的一家人身上，都带着霍乱的种子。有生之日，便为爱而疯狂。

就像父亲日记中的这句为阿里萨信奉了半生的名言，他奉爱情为生命之极致。如果没有爱情，人生是无趣的，爱情，是生命最浓烈、最深沉的滋味。他在最容易发生爱情的时期，遇到了最容易发生爱情的人，因此，爱情来得似乎顺理成章。他对爱情非理性的态度，使他把一场青涩却寻常的邂逅，演变成了一场跨越半个世纪的爱情灾难。爱，是阿里萨的本能，与其说他爱费尔米纳，倒不如说他苦苦地爱着爱情本身，他爱在爱情中那股奋不顾身的勇气，和我为神灵的气概。他的精神世界燃烧着绚烂的非理性光芒，他同希刺克厉夫一样，他与他的周遭，是对立的，他是一股强大，却仅仅指向自身的非理性之光。爱，是他的本能，是先天基因也是后天机缘。因此，他热衷于写情书，靠着写情书俘获了费尔米纳的芳心，靠着情书，在“代笔先生门洞”靠帮别人写情书谋生。就连公务文书，也写得像情书，以致差点失去工作。所以，爱，是他的本能，是他生命的支点，更是他生活的根基与重心。对爱情醉心的迷恋，造成了他的爱情灾难。

阿里萨拥有一颗年轻而炙热的心，是个健康而阳光的青年。然而费尔米纳却最终没有选择他，起初，费尔米纳是被一个属于自己纯真的少女世界之外的人所吸引。被他的爱情所感染，渐渐痴迷。“她从未想到，好奇也是爱情潜在的变种”。费尔米纳为自己的好奇心驱使，他们开始鸿雁传书，产生了青涩的爱苗。中途因费尔米纳的父亲阻挠而分离，当再归来时，费尔米纳因阿里萨一句无心的话而生成误会，对原本就不甚了解的爱情产生了怀疑，两人因此分离，费尔米纳随后嫁给乌尔米诺医生。自费尔米纳离去，阿里萨心里留下了不可弥补的创伤。阿里萨心底对爱情的迷恋受到阻碍，然而却因幻想破灭而全部寄托在了费尔米纳身上。费尔米纳，就是他的理想，就是他关于爱的信仰和支撑。

阿里萨在邮轮上的一次意外的艳遇，使他发现对费尔米纳的圣爱可以用世俗的性爱来取代。他有一个叫做“她们”的本子，专门记录和不同女人发生的不同的艳遇。然而，在他内心深处，却始终为费尔米纳保留着“童身”。

阿里萨是一个浪漫主义的狂想，他与乌尔比诺不同。乌尔比诺是科学与理性的化身，他博学，勤恳，是当地最有名望的医生。他对待爱情与婚姻也同样是科学而富有理性的，他起初并不爱费尔米纳，只是喜欢她那种倔强的个性，娶她，是因为他们彼此合适，她适合做妻子。乌尔比诺给了费尔米纳优越的生活和高贵的社会地位，她晚年时也承认他作为丈夫非常不错。然而，她心里总有一块，乌尔比诺永远也填不满。那便是爱情的感觉。阿里萨终其一生都在心里为费尔米纳建筑爱的王国。他是爱情帝国神圣的使者，他在理性主义控制的世界中，化作一股神奇的非理性之光，象征着浪漫主义的回归与长久不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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