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往海岸的信02｜沙漠里的雨、蓝花假紫荆和海明威

~ （王屿的上一封回信： 寄往沙漠的信|小鸡、狐狸和群山 ）

（王屿的上一封来信： 寄往沙漠的信|鹌鹑、小猫和向日葵 ）

亲爱的王屿：

你的两封信我都已收到了。

最近琐事缠身，没法坐下来静心回复，所以很抱歉拖延了。但我差不多每天都会想起你，想起你在海岸的生活，你在信中提到的山谷、牧场，还有你的麦西。

你在上一封回信中说，你的山谷从六月到九月是旱季，没有足够的水和青草。而我的沙漠恰恰相反。平时难得下雨，这八月却一直在下。

说一直在下，倒不是那种绵绵不断的雨，而是每天一到傍晚或者夜里便猛烈来一阵的那种。

前天傍晚的大雨特别吓人。

我们提前收到了政府的警报，所以留在家里没有出门。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天空的云开始越积越厚，不停地翻腾涌动。

等我在厨房准备晚饭时，雨终于啪啪地落了下来。它们急促地敲打着我们的窗户和屋顶，像个粗鲁的访客。风也呼呼地刮着，奋力摇动着那些草地上的大树。此情此景竟然让我想起严冬。

等到雨停，我们跑出屋外，发现我家屋顶上的瓦都被刮落了一块，掉在仙人掌边的石子地上。屋前远处的一个低洼地已经形成了一条哗哗流淌的小河，水深至少及膝。对面的邻居纳克尔斯先生笑着说，“哈，我可以告诉朋友们，我有一个河景房了！”

小区里绿皮树被刮断不止一棵两棵，碗口粗的树枝东一滩西一簇地砸在地上，更有被连根拔起的，卧在一边，一看就是跟风儿打斗，吃了败仗。

你知道这种在索诺兰沙漠随处可见的绿皮树学名叫什么吗？它们的英文名叫Blue Palo Verde，中文名叫沙漠蓝花紫荆、蓝帕洛弗迪。

这种树通身有着平滑且细腻的绿色树皮，开着明艳的黄色花朵。你说，它们要叫什么绿啥或者黄啥，都是可以理解的，但它们却叫蓝花紫荆！是不是完全地与现实风马牛不相及啊？想想都觉得有趣！

好在，它们还有一个中文名叫蓝花假紫荆。我想，给它取这个别名的人，一定跟我一样，认为沙漠蓝花紫荆名不副实，所以送它一个假字放在中间。

据说，这种树长到了12米以上时，它们的叶子会呈蓝色，所以才会得名蓝花紫荆。只是，我还没有见证过。

这种蓝花假紫荆总是长得很高，常见的都有七八米高。它们叶子虽小，枝丫却很繁茂。也许，正因为此，很是招风。每次沙漠里风雨之后，总见它们断胳膊断腿，遍地残枝地等待着墨西哥园林工人前来修剪、清理。

蓝花假紫荆同仙人掌一样，是索诺兰沙漠标志性的植物。它们扮靓了我所在的城市。

秋冬季节，它们细小的叶子从树端飘落后，平日里就都是光秃秃的模样。但是，因为它们的树皮是绿色的，远远看着，会让人误以为是常绿乔木。

等到四五月份，蓝花假紫荆便满树金黄了。它的花比你我家乡的油菜花还要明艳动人。蓝花假紫荆的小黄花密密地开满每一个枝头，一团团，一排排，一片片，美丽得让人心醉。

你在来信中问及我的凌霄是否安好。也许因为它紧靠我的窗户，被房屋挡了些风雨，在多次的暴风雨之后，它竟然依旧安然。

而昨天，我惊喜地发现，四月份才开过花的它，在这八月又再次开花了！

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想把它从窗前移走，现在，我也许该改变主意了。

你在上一封信中给我讲了你那儿的夏牧场的故事，我觉得十分有趣。你的邻居马里奥父子算是典型的葡萄牙农民吧？他们放牧养牛、种植果蔬、照料树木，跟中国典型的农民有点不一样，跟美国的农民也不是很一样，但是，都一样地辛苦而忙碌，都一样地跟自然亲密相处，都一样地通过劳动从土地获取丰足的收获！

我很享受你讲的关于他们的故事，还有他们家狐狸和小鸡的故事。这些文字让我忍俊不禁。谢谢你。

你在第一封信中就提及过麦西，你说麦西回来了，你很高兴。可是在第二封信中，我才明白它这次回来非同寻常。我为15岁的麦西感到难过、哀伤。我明白你的感受。此处，隔着美洲大陆和大西洋，让我隔空抱抱你。

好在，现在你又有了加黎。（我隐隐觉得它是麦西在外面生的孩子。）

我的朋友读了你的文，说，“这样的文字真好。只是，流浪猫会有细菌。”他不明白，麦西不是流浪猫，麦西只是跟你我一样，生来喜爱亲近大自然罢了。

你在第二封来信中说，得知我因为你而买下海明威的书时，对先前提的问题生出懊恼。亲爱的，你哪里是无知？哪里有无礼？你不知道我有多感谢你！你一定不能相信，我因为你而爱上了海明威！否则，我会很遗憾地错过这位伟大的作家。

很多年前，我还在国内时，读过海明威大名鼎鼎的《老人与海》。当时我读的时候，一方面，大概心不够静，另一方面，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跟美国有什么连接，只是始终觉得对捕鱼没什么兴趣，也并不想了解一个北美渔夫的生活和他的内心世界，因此，我没有能够体会到这本书里蕴含的任何美好。

而我去买你推荐的《尼克·亚当斯故事集》时，只是觉得这本书里有印第安人的描写，有北美生活中特有的原始森林、溪流和野地的描写，有美国人喜欢的钓鱼、狩猎、划独木舟的内容，我应该会对此有兴趣。毕竟，我现在生活在北美这片土地上。

读《尼克·亚当斯故事集》最初的几篇时，我常常忍不住生出怀疑：到底什么是小说呀？不应该有完整的故事情节吗？

就我所知道的文学常识来说，我记得情节是小说的三要素之一，通常我们读的小说，情节都是包括了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的。可你看《尼克·亚当斯故事集》开篇的《三下枪声》就没有什么完整的故事情节；《过密西西比河》在我看来完全就是散文；而你最喜欢的《最后一方清净地》，虽然它篇幅那么长，我觉得情节还是不完整的，有点有头无尾的感觉。

即便如此，我慢慢读下去，又不得不承认，海明威的小说让人印象如此深刻！他描写的场景是如此形象，他塑造的人物是如此生动，他反映的社会是如此真实可感！《十个印第安人》中，对少年微妙情思的刻画精准而出色，让我心领神会，不禁莞尔。《世上的光》中，对于势利眼酒保的形象塑造活灵活现、入木三分，让我又忍不住击节称赏，而此篇中，对于免费菜的细节描写也是超凡的。

我明白，简洁正是海明威的写作特色，他的特有的省略性叙述，也就是文学界所谓的“冰山理论”，是他在小说叙事艺术上的贡献。

是的，海明威的小说只给你看到八分之一的内容，还有八分之七要靠读者通过理解自己来想象和拓展。就比如《登陆前夕》中对于战争中的年轻人的刻画，在我看来力透纸背。他用简洁的语言描写的这些被卷入战争中的年轻人的心理、他们所处的环境，都是如此细致、生动、真实。我在阅读的时候，就好像倏忽间随着文字穿越去了1914年大西洋比斯开湾的那艘军舰上，置身于小说中主人公同样的环境和局势。至于之后他们的命运会是怎样，小说没有交代，但每个读者读下来，会在心里对他们的结局各有安排。

掩卷沉思，海明威的小说是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的。尽管他的书我读得还太少，但是我已经从《尼克·亚当斯故事集》里感受到了他的艺术魅力。他那电报式干净利落的语言风格，更是让我膜拜。我是如此喜欢他简短精湛的语言！

而他的这一艺术特色在《尼克背靠墙坐着……》这篇中发挥到了极致。不知道你是否认同我的这个观点。我正是从这一篇开始，热烈地爱上海明威的。

我数了一下，这篇《尼克背靠墙坐着……》总共只有302个字。但是，在他简洁的语言背后蕴含了太丰富的内容。充分体现了海明威的语言能力和艺术魅力。

此外，我还喜欢海明威文字里的温情。无论是《老人与海》中老渔夫圣地亚哥和小男孩马诺林之间高情厚谊的忘年之交，还是《最后一方清净地》中纯真亲密的兄妹之情，都是那么温暖、柔软、美好。

作为一个在文学史上声名烜赫的作家，海明威还有其他诸多的艺术特色。我需要阅读他更多的书来领略。总之，我已经深深爱上了海明威的文字。我非常享受他的小说。

很多时候，我们中的很多人都不能领略到这世上所有美好事物的妙处。就像我，之前的兴趣和经历决定了我不能领略到海明威作品的精彩所在。而现在，我从完全的无感变为了深深的喜爱。这并不容易。这是特别的契机和特定的心境带来的神奇结果。所以，真的特别谢谢你。

海明威的这本书里，反复地写着印第安人——这些在美洲大陆的原住民。我们大部分人对印第安人的印象怕都还停留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他们身上——那些上世纪的影视作品和文学作品中所塑造的印第安人形象上。

而我，来了美国以后，有幸跟印第安老酋长一起吃过午饭，又跟印第安同学在大学里的同一个社团活动。所以，下一封信中，我会跟你说说今天的印第安人。

最后，我想告诉亲爱的你，你寄给我的那张明星片，它已经漂洋过海来到了我的身边！带着你的气息、你的温度、你的情谊！

我喜欢明信片正面代表着海洋的那种蓝色，这也是梵高的星空的蓝色，深情又美好。

你的字好极了！是一个文艺青年应该有的样子。：)

奇妙的是你的邮票。那是一棵橄榄树。而这种树，我是来了美国后才认识的。

去年初冬的一天，和我正一起散步的一位美国老太太忽然指着路边一棵落了一地果实的乔木说，这是橄榄树。那落了一地的正是你的邮票上印着的那种深紫色果实。

今天写了很多，就此打住。

祝你安好！愿黎加在你身边快乐成长！

橙子

于索诺兰沙漠

2018年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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