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戏>>的原文

作者&投稿:衡沿 (若有异议请与网页底部的电邮联系)
《社戏》的原文和课文内的原文。比较。~

内容基本一致的。
这篇小说以作者少年时代的生活经历为依据,用第一人称写“我”20年来三次看戏的经历:两次是辛亥革命后在北京看京戏,一次是少年时代在浙江绍兴乡村看社戏。作者以饱含深情的笔墨,刻画了一群农家少年朋友的形象,表现了劳动人民淳朴、善良、友爱、无私的好品德,表达了作者对少年时代生活的怀念

第一回是民国元年我初到北京的时候,当时一个朋友对我说,北京戏最好,你不去见见世面么?我想,看戏是有味的,而况在北京呢。于是都兴致勃勃地跑到什么园,戏文已经开场了,在外面也早听到冬冬地响。我们挨进门,几个红的绿的在我的眼前一闪烁,便又看见戏台下满是许多头,再定神四面看,却见中间也还有几个空座,,挤过去要坐时,又有人对我发议论,我因为耳朵已经喤的响着了,用了心,才听到他是说“有人,不行!”
  我们退到后面,一个辫子很光的却来领我们到了侧面,指出一个地位来。这所谓地位者,原来是一条长凳,然而他那坐板比我的上腿要狭到四分之三,他的脚比我的下腿要长过三分之二。我先是没有爬上去的勇气,接着便联想到私刑拷打的刑具,不由的毛骨悚然地走出了。
  走了许多路,忽听得我的朋友的声音道,“究竟怎的?”我回过脸去,原来他也被我带出来了。他很诧异地说,“怎么总是走,不答应?”我说,“朋友,对不起,我耳朵只在冬冬喤喤的响,并没有听到你的话。”
  后来我每一想到,便很以为奇怪,似乎这戏太不好,——否则便是我近来在戏台下不适于生存了。
  第二回忘记了那一年,总之是募集湖北水灾捐而谭叫天还没有死。捐法是两元钱买一张戏票,可以到第一舞台去看戏,扮演的多是名角,其一就是小叫天。我买了一张票,本是对于劝募人聊以塞责的,然而似乎又有好事家乘机对我说了些叫天不可不看的大法要了。我于是忘了前几年的冬冬喤喤之灾,竟到第一舞台去了,但大约一半也因为重价购来的宝票,总得使用了才舒服。我打听得叫天出台是迟的,而第一舞台却是新式构造,用不着争座位,便放了心,延宕到九点钟才去,谁料照例,人都满了,连立足也难,我只得挤在远处的人丛中看一个老旦在台上唱。那老旦嘴边插着两个点火的纸捻子,旁边有一个鬼卒,我费尽思量,才疑心他或者是目连的母亲,因为后来又出来了一个和尚。然而我又不知道那名角是谁,就去问挤小在我的左边的一位胖绅士。他很看不起似的斜瞥了我一眼,说道,“龚云甫!”我深愧浅陋而且粗疏,脸上一热,同时脑里也制出了决不再问的定章,于是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么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乱打,看两三个人互打,从九点多到十点,从十点到十一点,从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从十一点半到十二点,——然而叫天竟还没有来。
  我向来没有这样忍耐的等待过什么事物,而况这身边的胖绅士的吁吁的喘气,这台上的冬冬喤喤的敲打,红红绿绿的晃荡,加之以十二点,忽而使我省误到在这里不适于生存了。我同时便机械的拧转身子,用力往外只一挤,觉得背后便已满满的,大约那弹性的胖绅士早在我的空处胖开了他的右半身了。我后无回路,自然挤而又挤,终于出了大门。街上除了专等看客的车辆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了,大门口却还有十几个人昂着头看戏目,别有一堆人站着并不看什么,我想:他们大概是看散戏之后出来的女人们的,而叫天却还没有来……
  然而夜气很清爽,真所谓“沁人心脾”,我在北京遇着这样的好空气,仿佛这是第一遭了。
  这一夜,就是我对于中国戏告了别的一夜,此后再没有想到他,即使偶尔经过戏园,我们也漠不相关,精神上早已一在天之南一在地之北了。
  但是前几天,我忽在无意之中看到一本日本文的书,可惜忘记了书名和著者,总之是关于中国戏的。其中有一篇,大意仿佛说,中国戏是大敲,大叫,大跳,使看客头昏脑眩,很不适于剧场,但若在野外散漫的所在,远远的看起来,也自有他的风致。我当时觉着这正是说了在我意中而未曾想到的话,因为我确记得在野外看过很好的戏,到北京以后的连进两回戏园去,也许还是受了那时的影响哩。可惜我不知道怎么一来,竟将书名忘却了。
  至于我看好戏的时候,却实在已经是“远哉遥遥”的了,其时恐怕我还不过十一二岁。我们鲁镇的习惯,本来是凡有出嫁的女儿,倘自己还未当家,夏间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那时我的祖母虽然还康健,但母亲也已分担了些家务,所以夏期便不能多日的归省了,只得在扫墓完毕之后,抽空去住几天,这时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亲住在外祖母的家里。那地方叫平桥村,是一个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临河的小村庄;住户不满三十家,都种田,打鱼,只有一家很小的杂货店。但在我是乐土:因为我在这里不但得到优待,又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了。
  和我一同玩的是许多小朋友,因为有了远客,他们也都从父母那里得了减少工作的许可,伴我来游戏。在小村里,一家的客,几乎也就是公共的。我们年纪都相仿,但论起行辈来,却至少是叔子,有几个还是太公,因为他们合村都同姓,是本家。然而我们是朋友,即使偶尔吵闹起来,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少少,也决没有一个会想出“犯上”这两个字来,而他们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
  我们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掘来穿在铜丝做的小钩上,伏在河沿上去钓虾。虾是水世界里的呆子,决不惮用了自己的两个钳捧着钩尖送到嘴里去的,所以不半天便可以钓到一大碗。这虾照例是归我吃的。其次便是一同去放牛,但或者因为高等动物了的缘故罢,黄牛水牛都欺生,敢于欺侮我,因此我也总不敢走近身,只好远远地跟着,站着。这时候,小朋友们便不再原谅我会读“秩秩斯干”,却全都嘲笑起来了。
  至于我在那里所第一盼望的,却在到赵庄去看戏。赵庄是离平桥村五里的较大的村庄;平桥村太小,自己演不起戏,每年总付给赵庄多少钱,算作合做的。当时我并不想到他们为什么年年要演戏。现在想,那或者是春赛,是社戏了。
  就在我十一二岁时候的这一年,这日期也看看等到了。不料这一年真可惜,在早上就叫不到船。平桥村只有一只早出晚归的航船是大船,决没有留用的道理。其余的都是小船,不合用;央人到邻村去问,也没有,早都给别人定下了。外祖母很气恼,怪家里的人不早定,絮叨起来。母亲便宽慰伊,说我们鲁镇的戏比小村里的好得多,一年看几回,今天就算了。只有我急得要哭,母亲却竭力的嘱咐我,说万不能装模装样,怕又招外祖母生气,又不准和别人一同去,说是怕外祖母要担心。
  总之,是完了。到下午,我的朋友都去了,戏已经开场了,我似乎听到锣鼓的声音,而且知道他们在戏台下买豆浆喝。
  这一天我不钓虾,东西也少吃。母亲很为难,没有法子想。到晚饭时候,外祖母也终于觉察了,并且说我应当不高兴,他们太怠慢,是待客的礼数里从来没有的。吃饭之后,看过戏的少年们也都聚拢来了,高高兴兴的来讲戏。只有我不开口;他们都叹息而且表同情。忽然间,一个最聪明的双喜大悟似的提议了,他说,“大船?八叔的航船不是回来了么?”十几个别的少年也大悟,立刻撺掇起来,说可以坐了这航船和我一同去。我高兴了。然而外祖母又怕都是孩子,不可靠;母亲又说是若叫大人一同去,他们白天全有工作,要他熬夜,是不合情理的。在这迟疑之中,双喜可又看出底细来了,便又大声的说道,“我写包票!船又大;迅哥儿向来不乱跑;我们又都是识水性的!”
  诚然!这十多个少年,委实没有一个不会凫水的,而且两三个还是弄潮的好手。
  外祖母和母亲也相信,便不再驳回,都微笑了。我们立刻一哄的出了门。
  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轻松了,身体也似乎舒展到说不出的大。一出门,便望见月下的平桥内泊着一只白篷的航船,大家跳下船,双喜拔前篙,阿发拔后篙,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舱中,较大的聚在船尾。母亲送出来吩咐“要小心”的时候,我们已经点开船,在桥石上一磕,退后几尺,即又上前出了桥。于是架起两支橹,一支两人,一里一换,有说笑的,有嚷的,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声音,在左右都是碧绿的豆麦田地的河流中,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了。
  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他们换了四回手,渐望见依稀的赵庄,而且似乎听到歌吹了,还有几点火,料想便是戏台,但或者也许是渔火。
  那声音大概是横笛,宛转,悠扬,使我的心也沉静,然而又自失起来,觉得要和他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
  那火接近了,果然是渔火;我才记得先前望见的也不是赵庄。那是正对船头的一丛松柏林,我去年也曾经去游玩过,还看见破的石马倒在地下,一个石羊蹲在草里呢。过了那林,船便弯进了叉港,于是赵庄便真在眼前了。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糊在远处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这时船走得更快,不多时,在台上显出人物来,红红绿绿的动,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
  “近台没有什么空了,我们远远的看罢。”阿发说。
  这时船慢了,不久就到,果然近不得台旁,大家只能下了篙,比那正对戏台的神棚还要远。其实我们这白篷的航船,本也不愿意和乌篷的船在一处,而况并没有空地呢……
  在停船的匆忙中,看见台上有一个黑的长胡子的背上插着四张旗,捏着长枪,和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双喜说,那就是有名的铁头老生,能连翻八十四个筋斗,他日里亲自数过的。
  我们便都挤在船头上看打仗,但那铁头老生却又并不翻筋斗,只有几个赤膊的人翻,翻了一阵,都进去了,接着走出一个小旦来,咿咿呀呀的唱。双喜说,“晚上看客少,铁头老生也懈了,谁肯显本领给白地看呢?”我相信这话对,因为其时台下已经不很有人,乡下人为了明天的工作,熬不得夜,早都睡觉去了,疏疏朗朗的站着的不过是几十个本村和邻村的闲汉。乌篷船里的那些土财主的家眷固然在,然而他们也不在乎看戏,多半是专到戏台下来吃糕饼、水果和瓜子的。所以简直可以算白地。
  然而我的意思却也并不在乎看翻筋斗。我最愿意看的是一个人蒙了白布,两手在头上捧着一支棒似的蛇头的蛇精,其次是套了黄布衣跳老虎。但是等了许多时都不见,小旦虽然进去了,立刻又出来了一个很老的小生。我有些疲倦了,托桂生买豆浆去。他去了一刻,回来说,“没有。卖豆浆的聋子也回去了。日里倒有,我还喝了两碗呢。现在去舀一瓢水来给你喝罢。”
  我不喝水,支撑着仍然看,也说不出见了些什么,只觉得戏子的脸都渐渐的有些稀奇了,那五官渐不明显,似乎融成一片的再没有什么高低。年纪小的几个多打呵欠了,大的也各管自己谈话。忽而一个红衫的小丑被绑在台柱子上,给一个花白胡子的用马鞭打起来了,大家才又振作精神的笑着看。在这一夜里,我以为这实在要算是最好的一折。
  然而老旦终于出台了。老旦本来是我所最怕的东西,尤其是怕他坐下了唱。这时候,看见大家也都很扫兴,才知道他们的意见是和我一致的。那老旦当初还只是踱来踱去的唱,后来竟在中间的一把交椅上坐下了。我很担心;双喜他们却就破口喃喃的骂。我忍耐的等着,许多工夫,只见那老旦将手一抬,我以为就要站起来了,不料他却又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仍旧唱。全船里几个人不住的吁气,其余的也打起哈欠来。双喜终于熬不住了,说道,怕他会唱到天明还不完,还是我们走的好罢。大家立刻都赞成,和开船时候一样踊跃,三四人径奔船尾,拔了篙,点退几丈,回转船头,驾起橹,骂着老旦,又向那松柏林前进了。
  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回望戏台在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吹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很悠扬;我疑心老旦已经进去了,但也不好意思说再回去看。
  不多久,松柏林早在船后了,船行也并不慢,但周围的黑暗只是浓,可知已经到了深夜。他们一面议论着戏子,或骂,或笑,一面加紧的摇船。这一次船头的激水声更其响亮了,那航船,就像一条大白鱼背着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蹿,连夜渔的几个老渔父,也停了艇子看着喝采起来。
  离平桥村还有一里模样,船行却慢了,摇船的都说很疲乏,因为太用力,而且许久没有东西吃。这回想出来的是桂生,说是罗汉豆正旺相,柴火又现成,我们可以偷一点来煮吃。大家都赞成,立刻近岸停了船;岸上的田里,乌油油的都是结实的罗汉豆。
  “阿阿,阿发,这边是你家的,这边是老六一家的,我们偷那一边的呢?”双喜先跳下去了,在岸上说。
  我们也都跳上岸。阿发一面跳,一面说道,“且慢,让我来看一看罢,”他于是往来的摸了一回,直起身来说道,“偷我们的罢,我们的大得多呢。”一声答应,大家便散开在阿发家的豆田里,各摘了一大捧,抛入船舱中。双喜以为再多偷,倘给阿发的娘知道是要哭骂的,于是各人便到六一公公的田里又各偷了一大捧。
  我们中间几个年长的仍然慢慢的摇着船,几个到后舱去生火,年幼的和我都剥豆。不久豆熟了,便任凭航船浮在水面上,都围起来用手撮着吃。吃完豆,又开船,一面洗器具,豆荚豆壳全
抛在河水里,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双喜所虑的是用了八公公船上的盐和柴,这老头子很细心,一定要知道,会骂的。然而大家议论之后,归结是不怕。他如果骂,我们便要他归还去年在岸边拾去的一枝枯桕树,而且当面叫他“八癞子”。
  “都回来了!那里会错。我原说过写包票的!”双喜在船头上忽而大声的说。
  我向船头一望,前面已经是平桥。桥脚上站着一个人,却是我的母亲,双喜便是对伊说着话。我走出前舱去,船也就进了平桥了,停了船,我们纷纷都上岸。母亲颇有些生气,说是过了三更了,怎么回来得这样迟,但也就高兴了,笑着邀大家去吃炒米。
  大家都说已经吃了点心,又渴睡,不如及早睡的好,各自回去了。
  第二天,我向午才起来,并没有听到什么关系八公公盐柴事件的纠葛,下午仍然去钓虾。
  “双喜,你们这班小鬼,昨天偷了我的豆了罢?又不肯好好的摘,踏坏了不少。”我抬头看时,是六一公公棹着小船,卖了豆回来了,船肚里还有剩下的一堆豆。
  “是的。我们请客。我们当初还不要你的呢。你看,你把我的虾吓跑了!”双喜说。
  六一公公看见我,便停了楫,笑道,“请客?——这是应该的。”于是对我说,“迅哥儿,昨天的戏可好么?”
  我点一点头,说道,“好。”
  “豆可中吃呢?”
  我又点一点头,说道,“很好。”
  不料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起来,将大拇指一翘,得意的说道,“这真是大市镇里出来的读过书的人才识货!我的豆种是粒粒挑选过的,乡下人不识好歹,还说我的豆比不上别人的呢。我今天也要送些给我们的姑奶奶尝尝去……”他于是打着楫子过去了。
  待到母亲叫我回去吃晚饭的时候,桌上便有一大碗煮熟了的罗汉豆,就是六一公公送给母亲和我吃的。听说他还对母亲极口夸奖我,说“小小年纪便有见识,将来一定要中状元。姑奶奶,你的福气是可以写包票的了。”但我吃了豆,却并没有昨夜的豆那么好。
  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我在倒数上去的二十年中,只看过两回中国戏,前十年是绝不看,因为没有看戏的意思和机会,那两回全在后十年,然而都没有看出什么来就走了。
  第一回是民国元年我初到北京的时候,当时一个朋友对我说,北京戏最好,你不去见见世面么?我想,看戏是有味的,而况在北京呢。于是都兴致勃勃地跑到什么园,戏文已经开场了,在外面也早听到冬冬地响。我们挨进门,几个红的绿的在我的眼前一闪烁,便又看见戏台下满是许多头,再定神四面看,却见中间也还有几个空座,,挤过去要坐时,又有人对我发议论,我因为耳朵已经喤的响着了,用了心,才听到他是说“有人,不行!”
  我们退到后面,一个辫子很光的却来领我们到了侧面,指出一个地位来。这所谓地位者,原来是一条长凳,然而他那坐板比我的上腿要狭到四分之三,他的脚比我的下腿要长过三分之二。我先是没有爬上去的勇气,接着便联想到私刑拷打的刑具,不由的毛骨悚然地走出了。
  走了许多路,忽听得我的朋友的声音道,“究竟怎的?”我回过脸去,原来他也被我带出来了。他很诧异地说,“怎么总是走,不答应?”我说,“朋友,对不起,我耳朵只在冬冬喤喤的响,并没有听到你的话。”
  后来我每一想到,便很以为奇怪,似乎这戏太不好,——否则便是我近来在戏台下不适于生存了。
  第二回忘记了那一年,总之是募集湖北水灾捐而谭叫天还没有死。捐法是两元钱买一张戏票,可以到第一舞台去看戏,扮演的多是名角,其一就是小叫天。我买了一张票,本是对于劝募人聊以塞责的,然而似乎又有好事家乘机对我说了些叫天不可不看的大法要了。我于是忘了前几年的冬冬喤喤之灾,竟到第一舞台去了,但大约一半也因为重价购来的宝票,总得使用了才舒服。我打听得叫天出台是迟的,而第一舞台却是新式构造,用不着争座位,便放了心,延宕到九点钟才去,谁料照例,人都满了,连立足也难,我只得挤在远处的人丛中看一个老旦在台上唱。那老旦嘴边插着两个点火的纸捻子,旁边有一个鬼卒,我费尽思量,才疑心他或者是目连的母亲,因为后来又出来了一个和尚。然而我又不知道那名角是谁,就去问挤小在我的左边的一位胖绅士。他很看不起似的斜瞥了我一眼,说道,“龚云甫!”我深愧浅陋而且粗疏,脸上一热,同时脑里也制出了决不再问的定章,于是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么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乱打,看两三个人互打,从九点多到十点,从十点到十一点,从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从十一点半到十二点,——然而叫天竟还没有来。
  我向来没有这样忍耐的等待过什么事物,而况这身边的胖绅士的吁吁的喘气,这台上的冬冬喤喤的敲打,红红绿绿的晃荡,加之以十二点,忽而使我省误到在这里不适于生存了。我同时便机械的拧转身子,用力往外只一挤,觉得背后便已满满的,大约那弹性的胖绅士早在我的空处胖开了他的右半身了。我后无回路,自然挤而又挤,终于出了大门。街上除了专等看客的车辆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了,大门口却还有十几个人昂着头看戏目,别有一堆人站着并不看什么,我想:他们大概是看散戏之后出来的女人们的,而叫天却还没有来……
  然而夜气很清爽,真所谓“沁人心脾”,我在北京遇着这样的好空气,仿佛这是第一遭了。
  这一夜,就是我对于中国戏告了别的一夜,此后再没有想到他,即使偶尔经过戏园,我们也漠不相关,精神上早已一在天之南一在地之北了。
  但是前几天,我忽在无意之中看到一本日本文的书,可惜忘记了书名和著者,总之是关于中国戏的。其中有一篇,大意仿佛说,中国戏是大敲,大叫,大跳,使看客头昏脑眩,很不适于剧场,但若在野外散漫的所在,远远的看起来,也自有他的风致。我当时觉着这正是说了在我意中而未曾想到的话,因为我确记得在野外看过很好的戏,到北京以后的连进两回戏园去,也许还是受了那时的影响哩。可惜我不知道怎么一来,竟将书名忘却了。
  至于我看好戏的时候,却实在已经是“远哉遥遥”的了,其时恐怕我还不过十一二岁。我们鲁镇的习惯,本来是凡有出嫁的女儿,倘自己还未当家,夏间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那时我的祖母虽然还康健,但母亲也已分担了些家务,所以夏期便不能多日的归省了,只得在扫墓完毕之后,抽空去住几天,这时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亲住在外祖母的家里。那地方叫平桥村,是一个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临河的小村庄;住户不满三十家,都种田,打鱼,只有一家很小的杂货店。但在我是乐土:因为我在这里不但得到优待,又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了。
  和我一同玩的是许多小朋友,因为有了远客,他们也都从父母那里得了减少工作的许可,伴我来游戏。在小村里,一家的客,几乎也就是公共的。我们年纪都相仿,但论起行辈来,却至少是叔子,有几个还是太公,因为他们合村都同姓,是本家。然而我们是朋友,即使偶尔吵闹起来,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少少,也决没有一个会想出“犯上”这两个字来,而他们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
  我们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掘来穿在铜丝做的小钩上,伏在河沿上去钓虾。虾是水世界里的呆子,决不惮用了自己的两个钳捧着钩尖送到嘴里去的,所以不半天便可以钓到一大碗。这虾照例是归我吃的。其次便是一同去放牛,但或者因为高等动物了的缘故罢,黄牛水牛都欺生,敢于欺侮我,因此我也总不敢走近身,只好远远地跟着,站着。这时候,小朋友们便不再原谅我会读“秩秩斯干”,却全都嘲笑起来了。
  至于我在那里所第一盼望的,却在到赵庄去看戏。赵庄是离平桥村五里的较大的村庄;平桥村太小,自己演不起戏,每年总付给赵庄多少钱,算作合做的。当时我并不想到他们为什么年年要演戏。现在想,那或者是春赛,是社戏了。
  就在我十一二岁时候的这一年,这日期也看看等到了。不料这一年真可惜,在早上就叫不到船。平桥村只有一只早出晚归的航船是大船,决没有留用的道理。其余的都是小船,不合用;央人到邻村去问,也没有,早都给别人定下了。外祖母很气恼,怪家里的人不早定,絮叨起来。母亲便宽慰伊,说我们鲁镇的戏比小村里的好得多,一年看几回,今天就算了。只有我急得要哭,母亲却竭力的嘱咐我,说万不能装模装样,怕又招外祖母生气,又不准和别人一同去,说是怕外祖母要担心。
  总之,是完了。到下午,我的朋友都去了,戏已经开场了,我似乎听到锣鼓的声音,而且知道他们在戏台下买豆浆喝。
  这一天我不钓虾,东西也少吃。母亲很为难,没有法子想。到晚饭时候,外祖母也终于觉察了,并且说我应当不高兴,他们太怠慢,是待客的礼数里从来没有的。吃饭之后,看过戏的少年们也都聚拢来了,高高兴兴的来讲戏。只有我不开口;他们都叹息而且表同情。忽然间,一个最聪明的双喜大悟似的提议了,他说,“大船?八叔的航船不是回来了么?”十几个别的少年也大悟,立刻撺掇起来,说可以坐了这航船和我一同去。我高兴了。然而外祖母又怕都是孩子,不可靠;母亲又说是若叫大人一同去,他们白天全有工作,要他熬夜,是不合情理的。在这迟疑之中,双喜可又看出底细来了,便又大声的说道,“我写包票!船又大;迅哥儿向来不乱跑;我们又都是识水性的!”
  诚然!这十多个少年,委实没有一个不会凫水的,而且两三个还是弄潮的好手。
  外祖母和母亲也相信,便不再驳回,都微笑了。我们立刻一哄的出了门。
  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轻松了,身体也似乎舒展到说不出的大。一出门,便望见月下的平桥内泊着一只白篷的航船,大家跳下船,双喜拔前篙,阿发拔后篙,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舱中,较大的聚在船尾。母亲送出来吩咐“要小心”的时候,我们已经点开船,在桥石上一磕,退后几尺,即又上前出了桥。于是架起两支橹,一支两人,一里一换,有说笑的,有嚷的,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声音,在左右都是碧绿的豆麦田地的河流中,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了。
  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他们换了四回手,渐望见依稀的赵庄,而且似乎听到歌吹了,还有几点火,料想便是戏台,但或者也许是渔火。
  那声音大概是横笛,宛转,悠扬,使我的心也沉静,然而又自失起来,觉得要和他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
  那火接近了,果然是渔火;我才记得先前望见的也不是赵庄。那是正对船头的一丛松柏林,我去年也曾经去游玩过,还看见破的石马倒在地下,一个石羊蹲在草里呢。过了那林,船便弯进了叉港,于是赵庄便真在眼前了。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糊在远处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这时船走得更快,不多时,在台上显出人物来,红红绿绿的动,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
  “近台没有什么空了,我们远远的看罢。”阿发说。
  这时船慢了,不久就到,果然近不得台旁,大家只能下了篙,比那正对戏台的神棚还要远。其实我们这白篷的航船,本也不愿意和乌篷的船在一处,而况并没有空地呢……
  在停船的匆忙中,看见台上有一个黑的长胡子的背上插着四张旗,捏着长枪,和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双喜说,那就是有名的铁头老生,能连翻八十四个筋斗,他日里亲自数过的。
  我们便都挤在船头上看打仗,但那铁头老生却又并不翻筋斗,只有几个赤膊的人翻,翻了一阵,都进去了,接着走出一个小旦来,咿咿呀呀的唱。双喜说,“晚上看客少,铁头老生也懈了,谁肯显本领给白地看呢?”我相信这话对,因为其时台下已经不很有人,乡下人为了明天的工作,熬不得夜,早都睡觉去了,疏疏朗朗的站着的不过是几十个本村和邻村的闲汉。乌篷船里的那些土财主的家眷固然在,然而他们也不在乎看戏,多半是专到戏台下来吃糕饼、水果和瓜子的。所以简直可以算白地。
  然而我的意思却也并不在乎看翻筋斗。我最愿意看的是一个人蒙了白布,两手在头上捧着一支棒似的蛇头的蛇精,其次是套了黄布衣跳老虎。但是等了许多时都不见,小旦虽然进去了,立刻又出来了一个很老的小生。我有些疲倦了,托桂生买豆浆去。他去了一刻,回来说,“没有。卖豆浆的聋子也回去了。日里倒有,我还喝了两碗呢。现在去舀一瓢水来给你喝罢。”
  我不喝水,支撑着仍然看,也说不出见了些什么,只觉得戏子的脸都渐渐的有些稀奇了,那五官渐不明显,似乎融成一片的再没有什么高低。年纪小的几个多打呵欠了,大的也各管自己谈话。忽而一个红衫的小丑被绑在台柱子上,给一个花白胡子的用马鞭打起来了,大家才又振作精神的笑着看。在这一夜里,我以为这实在要算是最好的一折。
  然而老旦终于出台了。老旦本来是我所最怕的东西,尤其是怕他坐下了唱。这时候,看见大家也都很扫兴,才知道他们的意见是和我一致的。那老旦当初还只是踱来踱去的唱,后来竟在中间的一把交椅上坐下了。我很担心;双喜他们却就破口喃喃的骂。我忍耐的等着,许多工夫,只见那老旦将手一抬,我以为就要站起来了,不料他却又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仍旧唱。全船里几个人不住的吁气,其余的也打起哈欠来。双喜终于熬不住了,说道,怕他会唱到天明还不完,还是我们走的好罢。大家立刻都赞成,和开船时候一样踊跃,三四人径奔船尾,拔了篙,点退几丈,回转船头,驾起橹,骂着老旦,又向那松柏林前进了。
  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回望戏台在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吹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很悠扬;我疑心老旦已经进去了,但也不好意思说再回去看。
  不多久,松柏林早在船后了,船行也并不慢,但周围的黑暗只是浓,可知已经到了深夜。他们一面议论着戏子,或骂,或笑,一面加紧的摇船。这一次船头的激水声更其响亮了,那航船,就像一条大白鱼背着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蹿,连夜渔的几个老渔父,也停了艇子看着喝采起来。
  离平桥村还有一里模样,船行却慢了,摇船的都说很疲乏,因为太用力,而且许久没有东西吃。这回想出来的是桂生,说是罗汉豆正旺相,柴火又现成,我们可以偷一点来煮吃。大家都赞成,立刻近岸停了船;岸上的田里,乌油油的都是结实的罗汉豆。
  “阿阿,阿发,这边是你家的,这边是老六一家的,我们偷那一边的呢?”双喜先跳下去了,在岸上说。
  我们也都跳上岸。阿发一面跳,一面说道,“且慢,让我来看一看罢,”他于是往来的摸了一回,直起身来说道,“偷我们的罢,我们的大得多呢。”一声答应,大家便散开在阿发家的豆田里,各摘了一大捧,抛入船舱中。双喜以为再多偷,倘给阿发的娘知道是要哭骂的,于是各人便到六一公公的田里又各偷了一大捧。
  我们中间几个年长的仍然慢慢的摇着船,几个到后舱去生火,年幼的和我都剥豆。不久豆熟了,便任凭航船浮在水面上,都围起来用手撮着吃。吃完豆,又开船,一面洗器具,豆荚豆壳全抛在河水里,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双喜所虑的是用了八公公船上的盐和柴,这老头子很细心,一定要知道,会骂的。然而大家议论之后,归结是不怕。他如果骂,我们便要他归还去年在岸边拾去的一枝枯桕树,而且当面叫他“八癞子”。
  “都回来了!那里会错。我原说过写包票的!”双喜在船头上忽而大声的说。
  我向船头一望,前面已经是平桥。桥脚上站着一个人,却是我的母亲,双喜便是对伊说着话。我走出前舱去,船也就进了平桥了,停了船,我们纷纷都上岸。母亲颇有些生气,说是过了三更了,怎么回来得这样迟,但也就高兴了,笑着邀大家去吃炒米。
  大家都说已经吃了点心,又渴睡,不如及早睡的好,各自回去了。
  第二天,我向午才起来,并没有听到什么关系八公公盐柴事件的纠葛,下午仍然去钓虾。
  “双喜,你们这班小鬼,昨天偷了我的豆了罢?又不肯好好的摘,踏坏了不少。”我抬头看时,是六一公公棹着小船,卖了豆回来了,船肚里还有剩下的一堆豆。
  “是的。我们请客。我们当初还不要你的呢。你看,你把我的虾吓跑了!”双喜说。
  六一公公看见我,便停了楫,笑道,“请客?——这是应该的。”于是对我说,“迅哥儿,昨天的戏可好么?”
  我点一点头,说道,“好。”
  “豆可中吃呢?”
  我又点一点头,说道,“很好。”
  不料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起来,将大拇指一翘,得意的说道,“这真是大市镇里出来的读过书的人才识货!我的豆种是粒粒挑选过的,乡下人不识好歹,还说我的豆比不上别人的呢。我今天也要送些给我们的姑奶奶尝尝去……”他于是打着楫子过去了。
  待到母亲叫我回去吃晚饭的时候,桌上便有一大碗煮熟了的罗汉豆,就是六一公公送给母亲和我吃的。听说他还对母亲极口夸奖我,说“小小年纪便有见识,将来一定要中状元。姑奶奶,你的福气是可以写包票的了。”但我吃了豆,却并没有昨夜的豆那么好。
  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一九二二年十月。

我们鲁镇的习惯,本来是凡有出嫁的女儿,倘自己还未当家,夏间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那时我的祖母虽然还康建,但母亲也已分担了些家务,所以夏期便不能多日的归省了,只得在扫墓完毕之后,抽空去住几天,这时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亲住在外祖母的家里。那地方叫平桥村,是一个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临河的小村庄;住户不满三十家,都种田,打鱼,只有一家很小的杂货店。但在我是乐土:因为我在这里不但得到优待,又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了。
  和我一同玩的是许多小朋友,因为有了远客,他们也都从父母那里得了减少工作的许可,伴我来游戏。在小村里,一家的客,几乎也就是公共的。我们年纪都相仿,但论起行辈来,却至少是叔子,有几个还是太公,因为他们合村都同姓,是本家。然而我们是朋友,即使偶而吵闹起来,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少少,也决没有一个会想出“犯上”这两个字来,而他们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
  我们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掘来穿在铜丝做的小钩上,伏在河沿上去钓虾。虾是水世界里的呆子,决不惮用了自己的两个钳捧着钩尖送到嘴里去的,所以不半天便可以钓到一大碗。这虾照例是归我吃的。其次便是一同去放牛,但或者因为高等动物了的缘故罢,黄牛水牛都欺生,敢于欺侮我,因此我也总不敢走近身,只好远远地跟着,站着。这时候,小朋友们便不再原谅我会读“秩秩斯干”,却全都嘲笑起来了。
  至于我在那里所第一盼望的,却在到赵庄去看戏。赵庄是离平桥村五里的较大的村庄;平桥村太小,自己演不起戏,每年总付给赵庄多少钱,算作合做的。当时我并不想到他们为什么年年要演戏。现在想,那或者是春赛,是社戏了。
  就在我十一二岁时候的这一年,这日期也看看等到了。不料这一年真可惜,在早上就叫不到船。平桥村只有一只早出晚归的航船是大船,决没有留用的道理。其余的都是小船,不合用;央人到邻村去问,也没有,早都给别人定下了。外祖母很气恼,怪家里的人不早定,絮叨起来。母亲便宽慰伊,说我们鲁镇的戏比小村里的好得多,一年看几回,今天就算了。只有我急得要哭,母亲却竭力的嘱咐我,说万不能装模装样,怕又招外祖母生气,又不准和别人一同去,说是怕外祖母要担心。
总之,是完了。到下午,我的朋友都去了,戏已经开场了,我似乎听到锣鼓的声音,而且知道他们在戏台下买豆浆喝。
  这一天我不钓虾,东西也少吃。母亲很为难,没有法子想。到晚饭时候,外祖母也终于觉察了,并且说我应当不高兴,他们太怠慢,是待客的礼数里从来没有的。吃饭之后,看过戏的少年们也都聚拢来了,高高兴兴的来讲戏。只有我不开口;他们都叹息而且表同情。忽然间,一个最聪明的双喜大悟似的提议了,他说,“大船?八叔的航船不是回来了么?”十几个别的少年也大悟,立刻撺掇起来,说可以坐了这航船和我一同去。我高兴了。然而外祖母又怕都是孩子,不可靠;母亲又说是若叫大人一同去,他们白天全有工作,要他熬夜,是不合情理的。在这迟疑之中,双喜可又看出底细来了,便又大声的说道,“我写包票!船又大;迅哥儿向来不乱跑;我们又都是识水性的!”
  诚然!这十多个少年,委实没有一个不会凫水的,而且两三个还是弄潮的好手。
  外祖母和母亲也相信,便不再驳回,都微笑了。我们立刻一哄的出了门。
  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轻松了,身体也似乎舒展到说不出的大。一出门,便望见月下的平桥内泊着一只白篷的航船,大家跳下船,双喜拔前篙,阿发拔后篙,年幼的都陪我坐在舱中,较大的聚在船尾。母亲送出来吩咐“要小心”的时候,我们已经点开船,在桥石上一磕,退后几尺,即又上前出了桥。于是架起两支橹,一支两人,一里一换,有说笑的,有嚷的,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声音,在左右都是碧绿的豆麦田地的河流中,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了。
  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他们换了四回手,渐望见依稀的赵庄,而且似乎听到歌吹了,还有几点火,料想便是戏台,但或者也许是渔火。
  那声音大概是横笛,宛转,悠扬,使我的心也沉静,然而又自失起来,觉得要和他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
  那火接近了,果然是渔火;我才记得先前望见的也不是赵庄。那是正对船头的一丛松柏林,我去年也曾经去游玩过,还看见破的石马倒在地下,一个石羊蹲在草里呢。过了那林,船便弯进了叉港,于是赵庄便真在眼前了。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胡在远处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这时船走得更快,不多时,在台上显出人物来,红红绿绿的动,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   
“近台没有什么空了,我们远远的看罢。”阿发说。   
这时船慢了,不久就到,果然近不得台旁,大家只能下了篙,比那正对戏台的神棚还要远。其实我们这白篷的航船,本也不愿意和乌篷的船在一处,而况没有空地呢……
  在停船的匆忙中,看见台上有一个黑的长胡子的背上插着四张旗,捏着长枪,和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双喜说,那就是有名的铁头老生,能连翻八十四个筋斗,他日里亲自数过的。    我们便都挤在船头上看打仗,但那铁头老生却又并不翻筋斗,只有几个赤膊的人翻,翻了一阵,都进去了,接着走出一个小旦来,咿咿呀呀的唱。双喜说,“晚上看客少,铁头老生也懈了,谁肯显本领给白地看呢?”我相信这话对,因为其时台下已经不很有人,乡下人为了明天的工作,熬不得夜,早都睡觉去了,疏疏朗朗的站着的不过是几十个本村和邻村的闲汉。乌篷船里的那些土财主的家眷固然在,然而他们也不在乎看戏,多半是专到戏台下来吃糕饼水果和瓜子的。所以简直可以算白地。
  然而我的意思却也并不在乎看翻筋斗。我最愿意看的是一个人蒙了白布,两手   在头上捧着一支棒似的蛇头的蛇精,其次是套了黄布衣跳老虎。但是等了许多时都不见,小旦虽然进去了,立刻又出来了一个很老的小生。我有些疲倦了,托桂生买豆浆去。他去了一刻,回来说,“没有。卖豆浆的聋子也回去了。日里倒有,我还喝了两碗呢。现在去舀一瓢水来给你喝罢。”   
我不喝水,支撑着仍然看,也说不出见了些什么,只觉得戏子的脸都渐渐的有些稀奇了,那五官渐不明显,似乎融成一片的再没有什么高低。年纪小的几个多打呵欠了,大的也各管自己谈话。忽而一个红衫的小丑被绑在台柱子上,给一个花白胡子的用马鞭打起来了,大家才又振作精神的笑着看。在这一夜里,我以为这实在要算是最好的一折。
  然而老旦终于出台了。老旦本来是我所最怕的东西,尤其是怕他坐下了唱。这时候,看见大家也都很扫兴,才知道他们的意见是和我一致的。那老旦当初还只是踱来踱去的唱,后来竟在中间的一把交椅上坐下了。我很担心;双喜他们却就破口喃喃的骂。我忍耐的等着,许多工夫,只见那老旦将手一抬,我以为就要站起来了,不料他却又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仍旧唱。全船里几个人不住的吁气,其余的也打起哈欠来。双喜终于熬不住了,说道,怕他会唱到天明还不完,还是我们走的好罢。大家立刻都赞成,和开船时候一样踊跃,三四人径奔船尾,拔了篙,点退几丈,回转船头,驾起橹,骂着老旦,又向那松柏林前进了。
  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回望戏台在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吹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很悠扬;我疑心老旦已经进去了,但也不好意思说再回去看。
  不多久,松柏林早在船后了,船行也并不慢,但周围的黑暗只是浓,可知已经到了深夜。他们一面议论着戏子,或骂,或笑,一面加紧的摇船。这一次船头的激水声更其响亮了,那航船,就像一条大白鱼背着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蹿,连夜渔的几个老渔父,也停了艇子看着喝采起来。
  离平桥村还有一里模样,船行却慢了,摇船的都说很疲乏,因为太用力,而且许久没有东西吃。这回想出来的是桂生,说是罗汉豆⑺正旺相,柴火又现成,我们可以偷一点来煮吃。大家都赞成,立刻近岸停了船;岸上的田里,乌油油的都是结实的罗汉豆。
 “阿阿,阿发,这边是你家的,这边是老六一家的,我们偷那一边的呢?”双喜先跳下去了,在岸上说。   
我们也都跳上岸。阿发一面跳,一面说道,“且慢,让我来看一看罢,”他于是往来的摸了一回,直起身来说道,“偷我们的罢,我们的大得多呢。”一声答应,大家便散开在阿发家的豆田里,各摘了一大捧,抛入船舱中。双喜以为再多偷,倘给阿发的娘知道是要哭骂的,于是各人便到六一公公的田里又各偷了一大捧。
  我们中间几个年长的仍然慢慢的摇着船,几个到后舱去生火,年幼的和我都剥豆。不久豆熟了,便任凭航船浮在水面上,都围起来用手撮着吃。吃完豆,又开船,一面洗器具,豆荚豆壳全抛在河水里,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双喜所虑的是用了八公公船上的盐和柴,这老头子很细心,一定要知道,会骂的。然而大家议论之后,归结是不怕。他如果骂,我们便要他归还去年在岸边拾去的一枝枯桕树,而且当面叫他“八癞子”。
  “都回来了!那里会错。我原说过写包票的!”双喜在船头上忽而大声的说。我向船头一望,前面已经是平桥。桥脚上站着一个人,却是我的母亲,双喜便是对伊说着话。我走出前舱去,船也就进了平桥了,停了船,我们纷纷都上岸。母亲颇有些生气,说是过了三更了,怎么回来得这样迟,但也就高兴了,笑着邀大家去吃炒米。
  大家都说已经吃了点心,又渴睡,不如及早睡的好,各自回去了。
第二天,我向午才起来,并没有听到什么关系八公公盐柴事件的纠葛,下午仍然去钓虾。
“双喜,你们这班小鬼,昨天偷了我的豆了罢?又不肯好好的摘,蹋坏了不少。”   我抬头看时,是六一公公棹着小船,卖了豆回来了,船肚里还有剩下的一堆豆。
  “是的。我们请客。我们当初还不要你的呢。你看,你把我的虾吓跑了!”双喜说。    六一公公看见我,便停了楫,笑道,“请客?——这是应该的。”于是对我说,“迅哥儿,昨天的戏可好么?”
我点一点头,说道,“好。”
“豆可中吃呢?”我又点一点头,说道,“很好。”
  不料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起来,将大拇指一翘,得意的说道,“这真是大市镇里出来的读过书的人才识货!我的豆种是粒粒挑选过的,乡下人不识好歹,还说我的豆比不上别人的呢。我今天也要送些给我们的姑奶奶尝尝去……”他于是打着楫子过去了。
待到母亲叫我回去吃晚饭的时候,桌上便有一大碗煮熟了的罗汉豆,就是六一公公送给母亲和我吃的。听说他还对母亲极口夸奖我,说“小小年纪便有见识,将来一定要中状元。姑奶奶,你的福气是可以写包票的了。”但我吃了豆,却并没有昨夜的豆那么好。
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我在倒数上去的二十年中,只看过两回中国戏,前十年是绝不看,因为没有看
  戏的意思和机会,那两回全在后十年,然而都没有看出什么来就走了。
    第一回是民国元年我初到北京的时候,当时一个朋友对我说,北京戏最好,你
  不去见见世面么?我想,看戏是有味的,而况在北京呢。于是都兴致勃勃的跑到什
  么园,戏文已经开场了,在外面也早听到冬冬地响。我们挨进门,几个红的绿的在
  我的眼前一闪烁,便又看见戏台下满是许多头,再定神四面看,却见中间也还有几
  个空座,,挤过去要坐时,又有人对我发议论,我因为耳朵已经喤的响着了,用了
  心,才听到他是说“有人,不行!”
    我们退到后面,一个辫子很光的却来领我们到了侧面,指出一个地位来。这所
  谓地位者,原来是一条长凳,然而他那坐板比我的上腿要狭到四分之三,他的脚比
  我的下腿要长过三分之二。我先是没有爬上去的勇气,接着便联想到私刑拷打的刑
  具,不由的毛骨悚然的走出了。
    走了许多路,忽听得我的朋友的声音道,“究竟怎的?”我回过脸去,原来他
  也被我带出来了。他很诧异的说,“怎么总是走,不答应?”我说,“朋友,对不
  起,我耳朵只在冬冬喤喤的响,并没有听到你的话。”
    后来我每一想到,便很以为奇怪,似乎这戏太不好,——否则便是我近来在戏
  台下不适于生存了。
    第二回忘记了那一年,总之是募集湖北水灾捐而谭叫天⑵还没有死。捐法是两
  元钱买一张戏票,可以到第一舞台去看戏,扮演的多是名角,其一就是小叫天。我
  买了一张票,本是对于劝募人聊以塞责的,然而似乎又有好事家乘机对我说了些叫
  天不可不看的大法要了。我于是忘了前几年的冬冬喤喤之灾,竟到第一舞台去了,
  但大约一半也因为重价购来的宝票,总得使用了才舒服。我打听得叫天出台是迟的,
  而第一舞台却是新式构造,用不着争座位,便放了心,延宕到九点钟才去,谁料照
  例,人都满了,连立足也难,我只得挤在远处的人丛中看一个老旦在台上唱。那老
  旦嘴边插着两个点火的纸捻子,旁边有一个鬼卒,我费尽思量,才疑心他或者是目
  连⑶的母亲,因为后来又出来了一个和尚。然而我又不知道那名角是谁,就去问挤
  小在我的左边的一位胖绅士。他很看不起似的斜瞥了我一眼,说道,“龚云甫⑷!”
  我深愧浅陋而且粗疏,脸上一热,同时脑里也制出了决不再问的定章,于是看小旦
  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么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乱打,看两三个人互打,
  从九点多到十点,从十点到十一点,从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从十一点半到十二点,
  ——然而叫天竟还没有来。
    我向来没有这样忍耐的等待过什么事物,而况这身边的胖绅士的吁吁的喘气,
  这台上的冬冬喤喤的敲打,红红绿绿的晃荡,加之以十二点,忽而使我省误到在这
  里不适于生存了。我同时便机械的拧转身子,用力往外只一挤,觉得背后便已满满
  的,大约那弹性的胖绅士早在我的空处胖开了他的右半身了。我后无回路,自然挤
  而又挤2,终于出了大门。街上除了专等看客的车辆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行人了,大
  门口却还有十几个人昂着头看戏目,别有一堆人站着并不看什么,我想:他们大概
  是看散戏之后出来的女人们的,而叫天却还没有来……
    然而夜气很清爽,真所谓“沁人心脾”,我在北京遇着这样的好空气,仿佛这
  是第一遭了。
    这一夜,就是我对于中国戏告了别的一夜,此后再没有想到他,即使偶而经过
  戏园,我们也漠不相关,精神上早已一在天之南一在地之北了。
    但是前几天,我忽在无意之中看到一本日本文的书,可惜忘记了书名和著者,
  总之是关于中国戏的。其中有一篇,大意仿佛说,中国戏是大敲,大叫,大跳,使
  看客头昏脑眩,很不适于剧场,但若在野外散漫的所在,远远的看起来,也自有他
  的风致。我当时觉着这正是说了在我意中而未曾想到的话,因为我确记得在野外看
  过很好的戏,到北京以后的连进两回戏园去,也许还是受了那时的影响哩。可惜我
  不知道怎么一来,竟将书名忘却了。
    至于我看好戏的时候,却实在已经是“远哉遥遥”的了,其时恐怕我还不过十
  一二岁。我们鲁镇的习惯,本来是凡有出嫁的女儿,倘自己还未当家,夏间便大抵
  回到母家去消夏。那时我的祖母虽然还康建,但母亲也已分担了些家务,所以夏期
  便不能多日的归省了,只得在扫墓完毕之后,抽空去住几天,这时我便每年跟了我
  的母亲住在外祖母的家里。那地方叫平桥村,是一个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临河
  的小村庄;住户不满三十家,都种田,打鱼,只有一家很小的杂货店。但在我是乐
  土:因为我在这里不但得到优待,又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⑸了。
    和我一同玩的是许多小朋友,因为有了远客,他们也都从父母那里得了减少工
  作的许可,伴我来游戏。在小村里,一家的客,几乎也就是公共的。我们年纪都相
  仿,但论起行辈来,却至少是叔子,有几个还是太公,因为他们合村都同姓,是本
  家。然而我们是朋友,即使偶而吵闹起来,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少少,也决没有
  一个会想出“犯上”这两个字来,而他们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
    我们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掘来穿在铜丝做的小钩上,伏在河沿上去钓虾。
  虾是水世界里的呆子,决不惮用了自己的两个钳捧着钩尖送到嘴里去的,所以不半
  天便可以钓到一大碗。这虾照例是归我吃的。其次便是一同去放牛,但或者因为高
  等动物了的缘故罢,黄牛水牛都欺生,敢于欺侮我,因此我也总不敢走近身,只好
  远远地跟着,站着。这时候,小朋友们便不再原谅我会读“秩秩斯干”,却全都嘲
  笑起来了。
    至于我在那里所第一盼望的,却在到赵庄去看戏。赵庄是离平桥村五里的较大
  的村庄;平桥村太小,自己演不起戏,每年总付给赵庄多少钱,算作合做的。当时
  我并不想到他们为什么年年要演戏。现在想,那或者是春赛,是社戏⑹了。
    就在我十一二岁时候的这一年,这日期也看看等到了。不料这一年真可惜,在
  早上就叫不到船。平桥村只有一只早出晚归的航船是大船,决没有留用的道理。其
  余的都是小船,不合用;央人到邻村去问,也没有,早都给别人定下了。外祖母很
  气恼,怪家里的人不早定,絮叨起来。母亲便宽慰伊,说我们鲁镇的戏比小村里的
  好得多,一年看几回,今天就算了。只有我急得要哭,母亲却竭力的嘱咐我,说万
  不能装模装样,怕又招外祖母生气,又不准和别人一同去,说是怕外祖母要担心。
  
    总之,是完了。到下午,我的朋友都去了,戏已经开场了,我似乎听到锣鼓的
  声音,而且知道他们在戏台下买豆浆喝。
    这一天我不钓虾,东西也少吃。母亲很为难,没有法子想。到晚饭时候,外祖
  母也终于觉察了,并且说我应当不高兴,他们太怠慢,是待客的礼数里从来没有的。
  吃饭之后,看过戏的少年们也都聚拢来了,高高兴兴的来讲戏。只有我不开口;他
  们都叹息而且表同情。忽然间,一个最聪明的双喜大悟似的提议了,他说,“大船?
  八叔的航船不是回来了么?”十几个别的少年也大悟,立刻撺掇起来,说可以坐了
  这航船和我一同去。我高兴了。然而外祖母又怕都是孩子,不可靠;母亲又说是若
  叫大人一同去,他们白天全有工作,要他熬夜,是不合情理的。在这迟疑之中,双
  喜可又看出底细来了,便又大声的说道,“我写包票!船又大;迅哥儿向来不乱跑;
  我们又都是识水性的!”
    诚然!这十多个少年,委实没有一个不会凫水的,而且两三个还是弄潮的好手。
  
    外祖母和母亲也相信,便不再驳回,都微笑了。我们立刻一哄的出了门。
    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轻松了,身体也似乎舒展到说不出的大。一出门,便望见月
  下的平桥内泊着一只白篷的航船,大家跳下船,双喜拔前篙,阿发拔后篙,年幼的
  都陪我坐在舱中,较大的聚在船尾。母亲送出来吩咐“要小心”的时候,我们已经
  点开船,在桥石上一磕,退后几尺,即又上前出了桥。于是架起两支橹,一支两人,
  一里一换,有说笑的,有嚷的,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声音,在左右都是碧绿的豆
  麦田地的河流中,飞一般径向赵庄前进了。
    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
  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的向
  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他们换了四回手,渐望见依稀的赵庄,而且似乎
  听到歌吹了,还有几点火,料想便是戏台,但或者也许是渔火。
    那声音大概是横笛,宛转,悠扬,使我的心也沉静,然而又自失起来,觉得要
  和他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
    那火接近了,果然是渔火;我才记得先前望见的也不是赵庄。那是正对船头的
  一丛松柏林,我去年也曾经去游玩过,还看见破的石马倒在地下,一个石羊蹲在草
  里呢。过了那林,船便弯进了叉港,于是赵庄便真在眼前了。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胡在远处的月夜中,和空
  间几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这时船走得更快,
  不多时,在台上显出人物来,红红绿绿的动,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是看戏的人家
  的船篷。
    “近台没有什么空了,我们远远的看罢。”阿发说。
    这时船慢了,不久就到,果然近不得台旁,大家只能下了篙,比那正对戏台的
  神棚还要远。其实我们这白篷的航船,本也不愿意和乌篷的船在一处,而况没有空
  地呢……
    在停船的匆忙中,看见台上有一个黑的长胡子的背上插着四张旗,捏着长枪,
  和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双喜说,那就是有名的铁头老生,能连翻八十四个筋斗,
  他日里亲自数过的。
    我们便都挤在船头上看打仗,但那铁头老生却又并不翻筋斗,只有几个赤膊的
  人翻,翻了一阵,都进去了,接着走出一个小旦来,咿咿呀呀的唱。双喜说,“晚
  上看客少,铁头老生也懈了,谁肯显本领给白地看呢?”我相信这话对,因为其时
  台下已经不很有人,乡下人为了明天的工作,熬不得夜,早都睡觉去了,疏疏朗朗
  的站着的不过是几十个本村和邻村的闲汉。乌篷船里的那些土财主的家眷固然在,
  然而他们也不在乎看戏,多半是专到戏台下来吃糕饼水果和瓜子的。所以简直可以
  算白地。
    然而我的意思却也并不在乎看翻筋斗。我最愿意看的是一个人蒙了白布,两手
  在头上捧着一支棒似的蛇头的蛇精,其次是套了黄布衣跳老虎。但是等了许多时都
  不见,小旦虽然进去了,立刻又出来了一个很老的小生。我有些疲倦了,托桂生买
  豆浆去。他去了一刻,回来说,“没有。卖豆浆的聋子也回去了。日里倒有,我还
  喝了两碗呢。现在去舀一瓢水来给你喝罢。”
    我不喝水,支撑着仍然看,也说不出见了些什么,只觉得戏子的脸都渐渐的有
  些稀奇了,那五官渐不明显,似乎融成一片的再没有什么高低。年纪小的几个多打
  呵欠了,大的也各管自己谈话。忽而一个红衫的小丑被绑在台柱子上,给一个花白
  胡子的用马鞭打起来了,大家才又振作精神的笑着看。在这一夜里,我以为这实在
  要算是最好的一折。
    然而老旦终于出台了。老旦本来是我所最怕的东西,尤其是怕他坐下了唱。这
  时候,看见大家也都很扫兴,才知道他们的意见是和我一致的。那老旦当初还只是
  踱来踱去的唱,后来竟在中间的一把交椅上坐下了。我很担心;双喜他们却就破口
  喃喃的骂。我忍耐的等着,许多工夫,只见那老旦将手一抬,我以为就要站起来了,
  不料他却又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仍旧唱。全船里几个人不住的吁气,其余的也打
  起哈欠来。双喜终于熬不住了,说道,怕他会唱到天明还不完,还是我们走的好罢。
  大家立刻都赞成,和开船时候一样踊跃,三四人径奔船尾,拔了篙,点退几丈,回
  转船头,驾起橹,骂着老旦,又向那松柏林前进了。
    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
  回望戏台在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
  红霞罩着了。吹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很悠扬;我疑心老旦已经进去了,但也不好
  意思说再回去看。
    不多久,松柏林早在船后了,船行也并不慢,但周围的黑暗只是浓,可知已经
  到了深夜。他们一面议论着戏子,或骂,或笑,一面加紧的摇船。这一次船头的激
  水声更其响亮了,那航船,就像一条大白鱼背着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蹿,连夜渔的几
  个老渔父,也停了艇子看着喝采起来。
    离平桥村还有一里模样,船行却慢了,摇船的都说很疲乏,因为太用力,而且
  许久没有东西吃。这回想出来的是桂生,说是罗汉豆⑺正旺相,柴火又现成,我们
  可以偷一点来煮吃。大家都赞成,立刻近岸停了船;岸上的田里,乌油油的都是结
  实的罗汉豆。
    “阿阿,阿发,这边是你家的,这边是老六一家的,我们偷那一边的呢?”双
  喜先跳下去了,在岸上说。
    我们也都跳上岸。阿发一面跳,一面说道,“且慢,让我来看一看罢,”他于
  是往来的摸了一回,直起身来说道,“偷我们的罢,我们的大得多呢。”一声答应,
  大家便散开在阿发家的豆田里,各摘了一大捧,抛入船舱中。双喜以为再多偷,倘
  给阿发的娘知道是要哭骂的,于是各人便到六一公公的田里又各偷了一大捧。
    我们中间几个年长的仍然慢慢的摇着船,几个到后舱去生火,年幼的和我都剥
  豆。不久豆熟了,便任凭航船浮在水面上,都围起来用手撮着吃。吃完豆,又开船,
  一面洗器具,豆荚豆壳全抛在河水里,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双喜所虑的是用了八公
  公船上的盐和柴,这老头子很细心,一定要知道,会骂的。然而大家议论之后,归
  结是不怕。他如果骂,我们便要他归还去年在岸边拾去的一枝枯桕树,而且当面叫
  他“八癞子”。
    “都回来了!那里会错。我原说过写包票的!”双喜在船头上忽而大声的说。
  
    我向船头一望,前面已经是平桥。桥脚上站着一个人,却是我的母亲,双喜便
  是对伊说着话。我走出前舱去,船也就进了平桥了,停了船,我们纷纷都上岸。母
  亲颇有些生气,说是过了三更了,怎么回来得这样迟,但也就高兴了,笑着邀大家
  去吃炒米。
    大家都说已经吃了点心,又渴睡,不如及早睡的好,各自回去了。
    第二天,我向午才起来,并没有听到什么关系八公公盐柴事件的纠葛,下午仍
  然去钓虾。
    “双喜,你们这班小鬼,昨天偷了我的豆了罢?又不肯好好的摘,蹋坏了不少。”
  我抬头看时,是六一公公棹着小船,卖了豆回来了,船肚里还有剩下的一堆豆。
    “是的。我们请客。我们当初还不要你的呢。你看,你把我的虾吓跑了!”双
  喜说。
    六一公公看见我,便停了楫,笑道,“请客?——这是应该的。”于是对我说,
  “迅哥儿,昨天的戏可好么?”
    我点一点头,说道,“好。”
    “豆可中吃呢?”
    我又点一点头,说道,“很好。”
    不料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起来,将大拇指一翘,得意的说道,“这真是大市镇
  里出来的读过书的人才识货!我的豆种是粒粒挑选过的,乡下人不识好歹,还说我
  的豆比不上别人的呢。我今天也要送些给我们的姑奶奶尝尝去……”他于是打着楫
  子过去了。
    待到母亲叫我回去吃晚饭的时候,桌上便有一大碗煮熟了的罗汉豆,就是六一
  公公送给母亲和我吃的。听说他还对母亲极口夸奖我,说“小小年纪便有见识,将
  来一定要中状元。姑奶奶,你的福气是可以写包票的了。”但我吃了豆,却并没有
  昨夜的豆那么好。
    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
  的好


简历中lt是什么意思?
LT是英文“Leadership team”的缩写,意为领导团队。在一些企业和组织中,LT代表着公司的高层管理人员,他们是决策层和战略层,对公司的发展方向和未来规划负有重大责任。因此,LT的成员通常都是经验丰富的高管和行业专业人士。在一些工作招聘中,LT也被用来指代“技术领袖(Lead Technical)”,是指公司中...

LT是什么意思?
1、LT是动漫中《高达OO》洛克昂X提耶利亚这对CP的简称。2、LT是美军的陆军中尉和海军上尉的缩写,Lieutenant简称LT。3、LT在数学里,是Less Than的意思,相当于数学符号”<“。4、LT在预测微生物领域为Lag Time,即延迟期的时间。5、淋巴毒素(lymphotoxin,LT),也称TNF-β,为肿瘤坏死因子(tumor...

工程中lt是什么意思?
工程中的lt是指Lead time,即从订单下达到生产完成所需的时间。lt是一个重要的概念,它直接影响到工程的进度、产品的交付时间以及客户满意度。lt的长短取决于生产工艺和现有生产能力,因此在制定生产计划时必须将lt作为重要参考指标。优化lt可以缩短生产周期、提高生产效率,从而提高企业利润和客户满意度。

lT的中文是什么意思?
IT的中文是信息技术,即信息产业的意思。较为广泛:目前IT业的划分方法有各式各样,其中以美国商业部的定义较为清楚和合理,它将国民经济的所有行业分成IT业和非IT生产业。其中IT业又进一步划分为IT生产业和IT使用业。IT生产业包括计算机硬件业、通信设备业、软件、计算机及通信服务业。至于IT使用业几乎...

lt在化工中是什么意思
LT在化工中通常指低温。低温是化学反应中常见的条件之一,许多催化反应需要在低温下进行才能得到良好的效果。同时在化工生产过程中往往需要对介质进行冷却或降温,这时LT也会被使用。在化工生产中,LT技术的应用非常广泛。如过程冷却技术就是一种用于在化工生产过程中降温的方法,通常通过将介质通过多级热交换...

LT是做什么的
就是英文信息技术的简洁性,也就是信息技术。主要指信息技术方面的相关工作,如网络工程师、计算机工程师、软件编程等。每个工作都有自己不同的工作内容。LT主要指的是信息技术行业,这个行业比较广泛,涵盖的岗位也比较多。每个工作都有自己不同的工作职能。IT责任要求 1.负责网站数据库的规划和建设。2....

lt;'?什么意思?
lt's的是音标: [ɪts]。它是it is的缩写形式,中文翻译为“它是”、“这是”,在句中用作主语,固定句型有It's + adj+ to do sth,意为做什么事怎么样,It's time to\/for,意为是…的时候了。例句有:1、lt's time to get up.到该起床的时间了。2、lt's time to go to ...

lT的中文是什么意思
IT的中文是:互联网技术,外文名:Internet Technology。互联网技术定义:互联网技术指在计算机技术的基础上开发建立的一种信息技术。互联网技术的普遍应用,是进入信息社会的标志。不同的人和不同的书上对此有不同解释。IT有以下三部分组成:1、传感技术这是人的感觉器官的延伸与拓展,最明显的例子是条码...

lt行业包括哪些专业
lt行业是指与信息技术(it)和通信技术(ct)相关的行业。在这个行业中,专业类别非常多样化,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几个方面:1.网络专业:网络专业主要涉及网络技术的开发和维护,包括网络安全、网络管理和网络架构等方面。2.软件开发专业:软件开发专业主要涉及各种软件的开发和维护,包括应用程序、网站、移动...

LT在工厂采购是什么中文意思
1. 在采购行业中,"LT"代表"Lead Time",即从订单下达至供应商到货物交付所需的时间。2. 供应商的交货准时性对于采购方至关重要,因为这关系到生产线能否按时运转,迟延交货可能会对采购方造成损害。3. 影响"LT"的因素多种多样,包括供应商的库存水平、制造周期、运输时间以及清关延误等。4. 除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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