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第二十九章 懂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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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第三十二章 给不给 烽火戏诸侯~

是这个意思吗?
第三十二章 给不给

老天爷终于不再阴沉着一张黑脸,缓缓放晴,风雨如晦了多日的天空透过云层,洒下第一缕阳光。丰腴女子头佩貂覆额,腰扣玉带鲜卑头,一手拎着缎面花伞,一甩一甩,望着城下与鱼龙帮一同出城远行的修长男子,做了那个血腥动作后,似乎被自己逗乐,捧腹大笑。身旁锦衣老者有些吃不准主子的心思,小声问道:“郡主,怎的与这个北凉平民较劲了?需要老奴出手?”

前两天亲赴城牧府给陶潜稚送那八字谶语一般口信的鸿雁郡主微微摇头,收敛了笑意,玩味道:“老龙王,我闹着玩呢,不知道为什么见到这个家伙就忍不住想欺负一下,吓唬一下。不过说来奇怪,明知道不可能,但还是觉着这家伙跟陶潜稚的死有关联,我们女子的直觉,实在是连自己都捉摸不透。”

锦衣老者笑道:“哪里当得起被郡主称呼龙王。”

在北莽皇朝中已是富贵至极的女子笑了笑,不置可否,轻轻旋转着紫檀柄缎伞,她自小便喜欢下雨天气,在雨中旋转伞面,激射雨花。年过五旬的北莽女帝对枝繁叶茂的王庭宗亲素来冷淡,唯独对这名小郡主出格宠溺,当鸿雁郡主还是年幼孩童时经常随父亲进宫面圣,皇帝陛下亲手捧着放在膝上,看着她玩耍,曾是皇宫里头少有含饴弄孙的温馨画面,可惜长成少女以后,远离皇城,与皇帝陛下的温情关系也就难免渐渐疏远,尤其是鸿雁郡主的父亲犯下失言重罪后,她已经有些年没有见到那位杀过皇后皇帝皇子皇孙的铁血女帝。

她叹息一声,摇头驱散了一些灰暗情绪,眼神凌厉起来,说道:“陶潜稚实在是不可救药,死不足惜,这么一个对王庭中枢重地想要一席之地的大老爷们,与我一个郡主赌气什么,非要清明出城,这下好了吧,给人宰了,按照亲卫描述,自称此生不负丹青的画师赫连解元也绘制了一幅画像,数百轻骑只配莽刀,城内城外无头苍蝇一样搜寻,还不是大海捞针,姓陶死的得如此不明不白,慕容章台这几个与陶潜稚有新仇旧怨的败类,岂不是要被董胖子这些军中实权青壮派给活活玩死,少不得被小题大做,再怎么说我与慕容章台都算是表姐弟。”

常年双手插袖的锦衣老人笑道:“郡主若是因此兔死狐悲,也太给慕容章台这几人面子了。”

女子脸面变幻如六月天,嬉笑道:“也对,虽说这几个兔崽子小时候总挂着两条鼻涕跟在本郡主身后当跟屁虫,可惜越长大越不可爱,才懒得管他们死活。”

锦衣老者自然不是靠溜须拍马才能成为玉蟾州名列前茅的大清客,眯眼道:“陶潜稚马战步战都是好手,刀法砥砺个十来年,未尝没有机会登堂入室,南边那个顾剑棠就是靠杀人杀出来的大宗师。留下城暗桩颇多,这意味着北凉风吹草动逃不过咱们的眼睛,因此那名多半是单枪匹马闯过边境的刺客,能够轻易斩杀十名精锐铁骑后,再短时间内击毙小二品的陶潜稚,让援兵扑空,可想而知,不是弱手。关键在于刺客杀死陶潜稚,到底是否拔刀,若是没有,就有些夸张了,估计接下来不光是留下城鸡飞狗跳,龙腰州许多大城重镇的封疆大吏都要提心吊胆。”

貂覆额女子没心没肺笑道:“龙腰州远比不得久经战火的姑塞州,这边的老爷们养尊处优惯了,个个养出一身肥膘,低头一看,咦,竟然看不见胯下小鸟哩。这样的北莽官员,多死几个才好。”

锦衣老者会哈哈大笑,这位小主子的唇舌实在是一如既往的恶毒,虽说常年跟随左右,已经将北莽八州逛了个遍,还是会时不时被惊喜到。

鸿雁郡主轻声呢喃道:“离阳有赵勾,咱们北莽不也有一张蛛网嘛,我倒要看一看这名刺客何时会撞入网中。两只茧,六位提竿,三百捉蜓郎,八十扑蝶娘,可都是疯狗一般的货色。”

听到这一连串落入老百姓耳中不起波澜的生僻词汇,锦衣老者警惕张望,见四顾无人,才没有出声。

貂覆额女子妩媚笑道:“老龙王,你怕什么,你以前不就是这张蛛网上的大人物嘛,如今六位不可一世的提竿,小半都得喊你师叔呢。”

老者叹息一声,道:“没了那层人皮身份,便是一个新晋的捉蜓郎,都不会将老奴放在眼中。”

她笑道:“都说老龙王一脚在金刚一脚在指玄,位列咱们北莽十大魔头第九,说出去多让人胆寒,不比什么提竿差了。”

锦衣老者略微失神,摇头道:“比起拓跋菩萨,洪敬岩,洛阳这几人,老奴不管是境界,还是杀人的本事,都差了太多。”

女子摸了摸头上的貂覆额,一脸看似天真的柔媚容颜,娇滴滴道:“比上小有不足,比下大大有余,我都羡慕死了。”

老龙王会心一笑。

城外,鱼龙帮少年王大石走在牵马慢行的徐公子身边,少年先前跟着回望了一眼,瞧见城头上的貂覆额女子后,吓了一跳,不是所有初出茅庐的江湖儿郎都有不怕虎的气魄与底气,王大石就很畏惧这个倒马关与官兵勾勾搭搭的妖娆娘们,打心眼觉得她既危险,也太不正经,比起少年心中偷偷思慕的姑娘,差了十万八千里。

徐凤年翻身上马,来到领头的刘妮蓉身边,直截了当说道:“我与鱼龙帮同行到雁回关,就要分道扬镳,有些将军府交代的私事要去处理。马车上有我从魏府讨要来一小箱专贡军营的火褶子,还有几幅魏老爷子赠送的字画,以及就当做是将军府对鱼龙帮的额外补偿,收不收,刘小姐自行决定。在这里废话一句,江湖帮派与官府笼络关系,送真金白银不妥,容易犯忌讳,不如送几样对胃口的雅物珍玩,而且进寺烧香,光去叩拜菩萨未必有用,守门的和尚也要打点到位,鱼龙帮在这方面做得实在是,糟糕。越是失了先机想要亡羊补牢,越不能着急,其实刘老帮主在陵州口碑不俗,只要肯低头,想要打开僵局,并不困难,说到底,别看自己低头去赔笑脸的老爷们光鲜,他们也一样有低头哈腰的丢人光景,换个角度一想,除非是阎王爷让黑白无常来索命,世上其实也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了。”

刘妮蓉冷冷瞥了一眼徐凤年,抿起嘴唇,锋芒毕露,这位内秀女子好似一块璞玉,被生活雕琢以后,愈发璀璨。

徐凤年对她的刻意冷淡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说这些,不过是想着做到面子上的好聚好散。”

刘妮蓉转头平静望着徐凤年,说道:“东西我不会扔,也不会嫌脏,那是鱼龙帮应得的。”

徐凤年笑了笑,转头指了指那个低头在泥泞官道上奔跑的少年,小声说道:“刘妮蓉,你知不知道他喜欢你?”

刘妮蓉顺着手势望见在鱼龙帮默默无闻的少年,愣了一下。

徐凤年直视前方,缓缓说道:“别误会,我只是告诉你一个事实,否则你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单相思的傻瓜。”

刘妮蓉皱了皱眉头,“我其实知道。”

徐凤年不再逗留惹人厌烦,拉了拉马缰,放缓速度,虽说经过两次天壤之别各有千秋的游历,已经不再如曾经的年轻世子那般玩世不恭,但脾气再好,性子磨砺得再圆滑如意,也没厚脸皮到嗜好讨骂找白眼的地步,至于为何在魏府自揽一盆脏水,不去辩解肖锵的死因,一来当时刘妮蓉怒火中烧,处在气头上,解释反成掩饰,何苦来哉。再者她要恨便干脆让她恨个通透好了,世子殿下这些年一步一步走来,对于这种误会,实在是近乎麻木。这何尝不是世子殿下对逼死公孙杨无法与人言说的愧疚?

回到少年身边,徐凤年低声笑道:“王大石,刚才我与刘小姐说了,你喜欢她。”

王大石先是惊愕,惊吓,惊惧,继而涨红了脸庞,差点就要哭出来,而徐公子已经是他这辈子最为敬佩和感恩的人物,哪里敢去怪罪,只好低下头去,双肩耸动,显然是委屈到哽咽了。

徐凤年笑着安慰道:“骗你的。”

王大石抬起头,说不出话,茫然而怅然。

徐凤年微笑道:“王大石,我教你一个追求女孩子的好法子,想不想听?是真人真事。”

王大石赶忙抹了抹眼睛,低声道:“徐公子你说便是。”

徐凤年望着乌云散去的明亮天空,柔声道:“你走到她面前,跟她说,你想要江湖,我便给你一座。你想要天下,我就给你一个。而我呢,就想要个儿子,你给不给?”

王大石目瞪口呆,嚅嚅喏喏道:“我可不敢这么说。”

徐凤年嘴角翘起,笑意温柔。

王大石后知后觉,好奇问道:“徐公子,谁呢,这么有胆量,用咱们陵州的方言说,就是老霸气了!”

徐凤年轻轻说道:“我爹。”

广陵江畔的那座春雪楼,今夜高朋满座。

广陵王赵毅大摆筵席,宴请贵客,入楼之人,非富即贵,而且都是大富大贵。其中有新任广陵道节度使卢白颉,张庐旧部出身的经略使王雄贵,还有由横江将军升任镇南将军兼领一道副节度使的宋笠,宋笠可谓春雪楼老人,曾是赵毅的福将,也正是宋笠当初成功挡下了寇江淮神出鬼没的袭扰,这才将战局成功拖延到吴重轩麾下大军的北伐,离阳兵部衙门有过一场人数极少规格极高的军功评议,宋笠被排在了第五大功臣的高位上。

除了这三位如今算是京城方面的人,广陵道本地三州刺史将军也都出现,六位封疆大吏相较前两年的风雨如晦,现在颇为满面春风,言谈举止,尽显黄紫公卿之风雅。

只可惜传闻也会出席的蜀王陈芝豹不知为何,并未露面。倒是燕敕王世子赵铸不请自来,也算锦上添花了一次,若说这位年轻世子是花,在陈芝豹缺席的前提下,那么靖安王赵珣自然就是那幅压轴的华贵锦缎了,在赵珣的车驾停在春雪楼下后,同为离阳大藩王的赵毅亲自下楼迎接。

作为春雪楼主人,赵毅在所有客人都入席后,高高举起手中那只价值连城的夜光杯,朗声笑道:“大奉朝曾有一位文豪放言:生平愿无恙者有四,青山故人藏书名卉。孤喜好附庸风雅,要多出一愿,愿春雪无恙,故而将此楼名为春雪。今夜群贤毕至,春雪楼蓬荜生辉,孤满饮此杯酒!”

棠溪剑仙卢白颉与旧户部尚书王雄贵,作为一道文武官员领袖,他们分坐左右首位,两人在广陵道举杯后也各自拿起酒杯,只不过王雄贵跟随赵毅一饮而尽,卢白颉只是浅尝辄止,很快就放下酒杯,瞥了眼就坐在赵毅身边的世子赵骠,这位节度使大人皱了皱眉头。

随着那位西楚年轻女帝在西垒壁战场**而亡,随着曾更名为定鼎城的那座西楚京城内文武百官纷纷投诚,广陵战事正式进入收官阶段,皇帝陛下明令朝廷大军不许欺扰广陵道百姓,决不允许出现擅自杀人泄愤之举,一经发现,广陵道节度使府邸和经略使府邸皆可跳过兵部刑部,当场杀无赦。但是不杀人,并不意味着那些西楚谋逆官员就真能逃过一劫,除去早早识趣与离阳朝廷几位领军大将眉来眼去的人物,或是手腕通天能够让太安城高官送出护身符的角色,其他当初毅然决然选择出仕西楚姜室的官员,大多下场都好不到哪里去,于是两桩天大笑话风行于广陵道,一桩是破财消灾,黄白之物和古董字画都是一马车一马车送去某些将军府邸,第二桩便是“典当”女子,献媚于广陵道新贵,其中新任镇南将军宋笠和广陵世子赵骠最为横行无忌,若说宋笠因为只拣选少数艳名远播的年轻貌美者金屋藏娇,还算影响有限,那么赵骠就真是荤素不忌,无论是正值妙龄的女子还是已为人妻的妇人,他只按着那份门第谱品来按人头算,姓氏排在西楚新朝前十的豪门,每族收取三人,之后四十多个世族,每族勒索一到两人,有不愿者,赵骠不敢明着杀人,却自有阴狠手段收拾,有的是法子让那些不愿受辱的家族生不如死。

卢白颉举起酒杯又放下酒杯,环顾四周,心情复杂。

南征主帅卢升象,平南大将军吴重轩,蜀王陈芝豹,兵部侍郎许拱,淮南王赵英,阎震春,杨慎杏,这些平息广陵道战火的真正功臣,要么不在,要么死了。

卢白颉泛起苦笑,自己坐在这里算什么?不过是碍于头顶那个广陵道节度使的头衔罢了。

在离阳庙堂平步青云的宋笠其实就坐在卢白颉身边,只不过大概是知道自己跟两袖清风的棠溪剑仙不是一路人,这位离阳王朝最年轻的常设将军没有流露出太多殷勤,更多是跟身边的那位旧识济州将军相谈甚欢,没有因为自己的飞黄腾达而得意忘形。

很快就有几分微醺的宋笠抬头看了眼春雪楼的华美顶梁,手指捻动酒杯,嘴角微微翘起。旧地重游,当年自己寄人篱下,如今是谁寄人篱下就不好说了啊。

醒掌十万甲,醉卧美人膝,大丈夫不外如是。

春雪楼内,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好像一楼太平了,就是天下太平了。

卢白颉望向遥遥坐在对面的经略使王雄贵,这位即将东山再起重返京城中枢的显贵清流文臣,正在举杯向广陵王父子敬酒,他双手持杯,大袖下垂,高冠博带,真是风流写意。

卢白颉又望向席位靠后的一些人物,先前都曾是在西楚朝堂上手持玉笏身穿朱紫的姜室重臣,如今虽然在此处稍稍低眉顺眼了几分,但是那份如获大赦后的喜庆,难以掩饰,故而更有一种人生得意须尽欢的风范。

卢白颉低头望向那杯酒,没来由想起一张年轻脸庞,那个年轻人初次登门拜访,就问他这位当时尚未出仕的棠溪剑仙:先生卖我几斤仁义道德?

他猛然举杯,仰头喝尽一杯酒。

满堂锦衣客。

志得意满。

燕敕王世子赵铸因为是姗姗来迟的不速之客,原本可以坐在靖安王赵珣身边的他,也不讲究,拒绝了春雪楼那边的安排,见缝插针随意坐到了靠后的一个位置上,左右两人,一位是曾经在上阴学宫求学的豪阀子弟,叫齐神策,面如冠玉,皮囊极好,言语不多,但是并不倨傲,很讨喜。右手边是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叫周大梁,是卢升象旧部,这次没有跟随恩主去往蓟州任职,而是凭借战功留在了广陵道担任崖州副将,吃起东西来比赵铸还狼吞虎咽,更讨喜。齐神策和周大梁没有刻意与这位世子殿下笼络关系,倒是两人邻座的武将频频凑过来殷勤敬酒,赵铸也不厌烦,你敬我一杯,我必回敬一杯,一来二去,顺便把那两个马屁精跟齐神策周大梁的关系也给弄熟悉了,加上赵铸好像天生就有一种让人心生亲近的本事,一时间五人喝酒劝酒躲酒各显神通,并不计较官爵高低,不亦快哉,比起其它座位关系错综复杂的种种虚与委蛇,可谓这边风景独好。

酒至一半,有七名春雪楼剑姬佩剑入楼,七人衣衫七彩,身段婀娜,美人腰肢纤细,亦是如一柄三尺剑,可斩豪杰头颅。

剑舞辉辉煌煌,惊心动魄,目眩神摇。

当七名曼妙剑姬同时跃起,高低不一,就像在楼中挂出一条彩虹。

一名清流名士高声叫好之后,顿时满屋喝彩。

就在七名剑姬即将功成身退之时,大堂门口处出现一名相貌极其俊美难辨性别的陌生人物。

与门外此人首尾呼应的广陵王赵毅脸色剧变,手中那只夜光杯差点摔落在地,这位魁梧如山的广陵道藩王瞪大眼睛,一脸匪夷所思。

赵铸顺着众人视线望去,打了一个激灵,脸色难堪,就跟老鼠见猫差不多德性,恨不得躲到桌案底下去。

七名春雪楼精心培养的剑姬被挡住去路,进退不得,楚楚可怜。

那名大煞风景的陌生人拎着一壶酒,竟然就那么坐在门槛上,身边走入五位白衣如雪的绝色女子,无论姿容还是气态,相较七名原本已经令人感到惊艳的王府剑姬,竟然都要胜出一筹。

五位白衣女子,人人佩刀,在她们的主人身前排列一线。

旧南唐有名刀,豪壮大平。

如今的离阳两辽边军制式战刀,北凉徐家第四代战刀,都曾有过借鉴。

镇南将军宋笠眼前一亮,很快就认出她们的身份,被誉为“南疆二藩王”纳兰右慈的贴身侍女,取名也极为诡谲,分别叫做东岳,西蜀,酆都,三尸,乘履。

五名白衣女子齐齐向前空灵掠出十数步,轻喝一声,同时抽刀向前劈下。

寥寥五柄战刀,竟然营造出一种数千铁骑破阵的雄壮气势。

吓得那七名春雪楼剑姬向后逃窜。

春雪楼盛情邀请而来的满堂贵客大多数也脸色苍白,不知这到底是唱哪一出,是广陵王赵毅独具匠心的助兴手笔?还是有人胆敢在春雪楼砸场子?

众人只听那名俊美非凡的儒士坐在门槛上,一手晃动酒壶,一手拍打膝盖,朗声高歌道:“请君细细看眼前人,年年一分埋青草,草里多多少少坟,一年一半无人扫!”

这下子所有人都了然,这些人跟藩王府邸不对付,否则若是春雪楼的安排,光是那些言语,就太晦气了。

广陵王赵毅咬牙切齿,卢白颉神情自若,王雄贵满脸疑惑,宋笠笑意玩味,赵铸哭笑不得。

体态臃肿不堪的赵毅缓缓起身,挤出笑脸,试探性问道:“纳兰先生,不知莅临春雪楼,可是有事相商?”

马上就要卸任经略使荣归京城的王雄贵在听到那个称呼后,勃然大怒,明知故斥问道:“堂外何人?!”

风姿如神的纳兰右慈停下高歌,笑容醉人,伸出手指了指自己,“我?”

然后他悠悠然起身,登楼之时就已饮酒,在这春雪楼顶楼门口坐下之前其实就已经喝掉大半壶酒,满脸绯红,愈发光彩照人,这位让整座离阳庙堂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春秋谋士,哈哈笑道:“我纳兰右慈啊,就是个读书人!”

随着纳兰右慈说完话,五名各有倾城姿容的婢女又一次向前,身形在空中旋转一圈,然后重重踩踏在那幅富贵地衣之上,劈刀而出,凌厉气势更胜之前。

纳兰右慈旁若无人,缓缓向前,一句话让整个广陵道权贵都感到天打五雷轰。

“我南疆十五万铁甲,一路北上,势如破竹,已经北渡广陵江!”

王雄贵面无人色,摔回位置。

不仅仅是这位广陵道经略使六神无主,楼内无数酒杯摔碎的清脆声响。

赵毅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宋笠眯起眼,开始权衡利弊。

赵铸愣在当场,南疆大军擅自离开辖境北上一事,显然连他这位燕敕王世子殿下都被蒙在鼓里。

卢白颉轻轻放下酒杯,站起身沉声问道:“燕敕王赵炳所欲何为?”

纳兰右慈似乎被这个问题给难住,眉头紧蹙,低头思量片刻后,猛然抬头,微笑道:“造反啊,这不明摆着的事情嘛,怎么?棠溪先生不信?”

卢白颉摇头讥讽一笑。

这个时候两人并肩走入两人,一位身穿藩王蟒袍,老者身材魁梧,与楼内诸人已经熟悉的燕敕王世子有六七分相似,只是比起赵铸的玩世不恭,这位老人气势凛然。

老人笑望向那个高坐主位的广陵王赵毅,“小毅胖子,别来无恙啊?老子在鸟不拉屎的南疆待了二十年,对你的广陵道可是垂涎已久啊!不过话说回来,当初本该就是我赵炳拥有广陵这份家业,你赵毅也就只配帮着我看家护院二十年而已!”

赵毅面如死灰,嘴唇颤抖。

但是比起这位二十余年不曾在离阳庙堂出声的南疆藩王,老人身边那位同样身穿蟒袍的藩王,更让满堂权贵感到胆寒绝望。

昔日的北凉都护,如今的蜀王陈芝豹!

如果仅是燕敕王赵炳的南疆大军起兵造反,离阳还有顾剑棠的两辽边军南下平叛,无非是又一场西楚复国的祸事而已。

可一旦赵炳有陈芝豹相助,所有人都开始怀疑,从永徽祥符之交便呈现出多事之秋迹象的离阳朝廷,能否侥幸渡过此劫。

这个时候,春雪楼内有些人才终于记起那支西北铁骑,才开始扪心自问,是不是如果有忠心耿耿三十万铁骑的震慑,这个南疆蛮子赵炳就一辈子都不敢染指中原,只能慢慢老死在那蛮瘴之地?

人屠徐骁死了,碧眼儿张巨鹿死了。

两人都活着的时候,那才是真正的天下太平,南疆大军一步不敢出南疆,甚至连北莽百万大军都不敢南下半步。

两人都死了后,很快就有西楚复国,就有北莽叩关,就有南疆造反。

没有人知道陈芝豹为何会选择叛离北凉后,既然选择了依附离阳赵室正统,早已封王就藩,为何最后却把所有赌注都押在一个偏居一隅的藩王身上。

陈芝豹面无表情,跟那位广陵道节度使卢白颉坦然对视。

最终卢白颉叹息一声,颓然坐回位置。

中原,这次要死多少人才会罢休?

陈芝豹嘴角有些冷笑。

中原不死人,如何记得有些人在为他们而死。

我陈芝豹不是徐凤年,从不怕打仗,更不怕死人。

雪中悍刀行,第二十九章 懂不懂

那一夜早已不是西楚太平公主的姜泥独自下山,徐凤年没有恼羞成怒毁去她的叛逆草书,只是躺在石阶上喝掉大半壶米酒,啃完所有牛肉,等东方泛起鱼肚白,这才离开太虚宫。当日,徐凤年依然辛勤练刀,笨鸟后飞,总是要吃一些苦头。拂晓后扫地小道童见到广场上潦草字迹,吓了一跳,以为是神仙下凡写了一幅天书,丢了扫帚就跑回殿内喊师父,然后师父看了后再喊师父,终于把武当辈分最高的六个师祖师叔祖们都给聚齐了。

天下道门近一甲子里唯一修成大黄庭关的掌教王重楼。

掌管武当山道德戒律的陈繇,为人刻板却不死板,九十多岁,却仍然身体健朗,最喜欢踩九宫转圈训斥那个山上天赋最高的小师弟,总是每次还没骂完,就开始心疼,导致次次雷声大雨点小。

活了两个古稀足足一百四十岁所以显得辈分奇低的宋知命,末牢关已经出关七八次,次数之多,不是天下第一也有天下第二了。同时司职炼铸外丹,武当林林总总近百仙丹妙药,多出自他手。

刚从东海游历归来的俞兴瑞,穿着打扮邋邋遢遢,内力浑厚却仅次于王重楼,才刚到花甲年,途中收了个根骨奇佳的弟子,小娃儿不到二十岁,武当辈分往往与年纪无关,根源在此。

比哑巴还哑巴的剑痴王小屏,古井不波,他这一生仿佛除了剑,便了无牵挂。

加上最后那个整座武当山大概属于最不务正业、独独追求那虚无缥缈天道的洪洗象。

“好字。”陈繇由衷赞叹道。

“绝妙。”俞兴瑞点头附和。

“好文才是。除去结尾七字,此文大雄,悲愤而不屈,生平仅见。”岁数是寻常人两倍的宋知命重重叹息道,弯着腰站在篇首处,仔细观摩,单手捻着那条长如藤蔓的白眉,说完马上就咦了一声,“细细琢磨,似乎结尾看似多余的七字才是点睛。好一个誓杀。”

“好字,比较当下草书更为汪洋肆意,龙跳天门,虎卧山岗,罕见。更是好文,很难想象出自一位年华不过二十的女子。”王重楼出言盖棺定论。

“嘘嘘嘘,你们轻声点。”小师叔祖紧张道。

“怕什么,世子殿下在下边练刀。”王重楼打趣道。

“反正到时候倒霉的只有我一个人。”洪洗象嘀咕道。

“年轻人跟年轻人好打交道,我们都上了岁数嘛。”王重楼笑眯眯道。

“大师兄,因为我小,就把我往火坑里推了?!”洪洗象悲愤欲绝道。

“小师弟啊,你要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觉悟,天道不过如此。”王重楼打哈哈道,在师弟们面前,哪里有啥道门神仙超然入圣的风范。

“放屁!这是佛教言语!”洪洗象嚷道。

“万流东入海,话不一样,理都一样。”俞兴瑞落井下石大笑道。

“听见没,你俞师兄这话在理。”王重楼拍了拍小师弟肩膀,然后跟俞兴瑞相视一笑,大伙儿都一大把年纪了,无望羽化,最大的乐事不过是打趣调侃小师弟几句,不晓得哪天就一蹬腿躺棺材,能说几句是几句。

王重楼说道:“小师弟,这里就你字最好,趁天晴,由你临摹,放在藏经阁顶层小心珍藏起来。”

洪洗象翻了个白眼,“不写,要是被世子殿下知晓,我得少层皮。”

王重楼笑道:“大不了最后七字不抄嘛,怕什么。”

洪洗象嘀咕道:“反正到时候被揍的不是大师兄。”

十六年不开口的王小屏驻足凝神许久,终于沙哑道:“字中有剑意。”

四个年纪更大的师兄们面面相觑,继而皆是会心一笑。

自打上山便没有听过六师兄开口说话的洪洗象惊喜过后,绝望道:“我写!”

三日后雷声大作。

徐凤年撑着一把油纸伞再来太虚宫,小雨后,只剩下一地墨黑。雨势渐壮,雨点倾泻在伞面上蓬蓬作响,看到一个背负桃木剑的清瘦身影来到广场,站在另一角。

徐凤年不知白发老魁离开北凉王府没有,否则倒是可以喊来跟这剑痴斗上一斗。与东越刀客搏命一战,再看高手过招,已然不同,不再是看个热闹。打消这个诱人念头,徐凤年转身下山。

茅屋外,梧桐苑一等大丫鬟青鸟站在雷雨中,撑了把伞面绘青鸾的油纸伞,静候世子殿下。

青鸟带来大柱国亲手转交给她的一封信。

徐凤年走入堆满秘笈几乎无处落脚的屋子里,床板桌椅早已堆满,只剩墙角一方净土,不出意外那里便是姜泥的睡觉地方,徐凤年坐在一堆书上,从一本《虎牢刀》上撕了几页用作擦脸,再撕了几页抹掉手上雨水,这才拆信,信中徐骁亲笔写到他已经派人去京城打探消息,而且没有隐瞒他开始着手准备在宫内请一尊菩萨打压不长眼的孙太监,不早不晚两年后,就要让姓孙的失势。真正让徐凤年愕然的是,徐骁终于揭开谜底,为何要让他来武当,竟然是要王重楼将一身通玄修为移花接木般转到他身上!

这可是逆天的勾当啊?

就不怕被天打雷劈?

徐凤年毁去密信,心中波澜万丈,抬头望向站于门口的青鸟,问道:“内力也可转嫁他人?若能如此,只需死前将功力如座位一般传承下去,宗门大派的高手岂不是一代比一代强横?”

青鸟平淡道:“一颗丹药或者一碗米饭下腹,效果如何,因人而异,内力转移,更是最多不过半。江湖上曾有个魔头,内力深厚,最喜欢强行传输内力于人,亲眼看着那些人体魄不堪重负,最终四肢爆裂而亡,只剩下一颗完整头颅。”

徐凤年哑然道:“还有这种损人不利己的疯子?”

青鸟点头。

徐凤年问道:“你说这是徐骁的意思,还是我师父的主意?”

青鸟实诚答复道:“不敢说。”

徐凤年无奈道:“那就是徐骁了。”

小夜叉全文阅读 青鸟环视一周,竟然笑了笑。

徐凤年柔声道:“等雨小些,再下山。”

青鸟嗯了一声。

雨大终有雨小时,青鸟终归还是要下山的,徐凤年送到了玄武当兴牌坊那里再转身。

回到茅屋外,徐凤年看着那块泥泞菜圃,轻笑道:“恨我何须付诸笔端?要是被二姐知晓,你又要讨打了不是?记打不记好的丫头。”

接下来世子殿下继续埋头练刀,只不过开始胆大包天去大莲花峰上的那片紫竹林找不自在,要知道那儿是祖师爷王小屏的禁地,武当山上跟这位剑痴同辈的师兄都没几个敢去叨扰,就只有年轻师叔祖会去放牛吃草,或者找些合适的修长紫竹做钓鱼竿,徐凤年第一次去紫竹林,被斩断数十棵紫竹的一剑给逼出竹林,第二次不知死活硬扛了一剑,结果在木板床上躺了半月,连累武当又掏出好瓶上品丹药,当徐凤年能够一刀斜劈开瀑布后,再度拜访紫竹林,一剑过后就被迫退出,依然没有见到那位剑痴的面目,只是没马上倒地不起,好歹可以蹒跚走回茅屋,只差没把丹药当饭吃。

同为丹鼎一脉的武当与龙虎山略有不同,不仅推重龙虎胎息吐故纳新的内丹修炼,而且接纳“烹炼金石”被龙虎山斥为左道的外丹,青云峰上便有千钧鼎炉数只,炼丹道士都是山上最肯吃苦的,每年耗费木炭近万斤,声势浩大,徐凤年曾在上月去独占一隅的青云峰旁观过一次开鼎仪式,这座山峰据说除去莲花主峰最是邪气不得侵,需挑个良辰吉日,筑坛烧符箓,炼丹道士在峰脚跪捧药炉,面南祷请大道天尊,结束后才上山,总算让世子殿下明白修道不易炼丹更难,只是这不耽误徐凤年牛嚼牡丹吃丹药,让好不容易才说服三师兄宋知命准许世子殿下进山看炼丹的洪洗象十分愤懑,媚眼丢给了没良心的瞎子,没法子啊。

大师兄说什么年轻人好沟通,这话当真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山上桂花香了。

徐凤年除了在悬仙峰下跟瀑布较劲,就是隔三岔五去紫竹林和王小屏斗法,总算勉强能够扛下一剑而不倒。

别看都是一剑,倒和不倒,便意味着徐凤年练刀是否登堂入室。

大概是猛然发现竹林紫竹骤减,剑痴再出剑,更显鬼神莫测。

少有人能料到恶名昭著的世子殿下真能在武当山上一呆就是半年,一些接触过风尘俗事的小道士都在猜测世子殿下是不是在山上藏了十几个貌美丫鬟,或者是不是每天大鱼大肉,顺带着他们见到年轻师叔祖的次数都少了,于是又有小道士们传言那世子殿下本是魔头转世,需要真武大帝转世的年轻师叔祖去镇压着,愈演愈烈,流言蜚语,千奇百怪。

骑牛的洪洗象充耳不闻,也不主动解释什么,遇到小辈并且年纪比他更小的道士,问起这类问题,才会笑着回答:“世子殿下在读《云笈七签》《道教义枢》这些典籍,很用心。”

若是别人说,自然没人愿意相信。可从师叔祖嘴里讲出,还是让人半信半疑。

偶有辈分资历都不低不小的道士义愤填膺问道:“洪师叔,那姓徐放着好好世子殿下不做,来武当山作威作福作甚?练刀给谁看?!”

年轻师叔便笑呵呵说道:“约莫是为他练刀给自个儿瞧吧,世子殿下出身大富大贵,嗜好总也会与常人不同,呃,确实有些另类。”

总有人忍不住嗤笑一句:“肯定是偷师咱们武当绝学,练成了刀,好下山去作孽!”

这时候小师叔就噤声了。

他今天将青牛放走,独自行走于山林,前往悬仙棺,看到一只武当山上独有的震马旦秋蝉从眼前掠过。

也不见洪洗象如何加快步伐,醉汉般行走了几步,便赶上了秋蝉,轻轻捏住,恰好在它撞上一只蛛网前挡下。

年轻师叔祖低头弯腰走过蛛网,这才松开双指,放生那只秋蝉。

其实这蝉由幼虫羽化为成虫后,寿命最多不过三月。

可洪洗象还是救下了它,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做了件再顺其自然不过的小事。

这位上山二十多年大概就是一直做这类小事的师叔祖,一直都被所有人当作是领悟天道的最佳人选,可似乎他本人从不知天道为何物,也不去费力深思,吃喝拉撒,放牛看书赏景,平平淡淡。

洪洗象缓缓走到茅屋外,看到世子殿下正从菜园子摘下一根黄瓜放在嘴里啃咬。

洪洗象想趁世子殿下不注意去偷摘一根黄瓜尝尝,却被徐凤年拿绣冬刀鞘拍掉爪子。

只好蹲在一旁看的洪洗象好奇问道:“世子殿下,当真舍得王府那里的红嫩酒容、清丽歌喉、山珍海味和锦缎被褥啊?”

徐凤年笑道:“你若十几年天天如此,也会舍得。”

洪洗象摇头道:“小道就舍不得这座山。”

徐凤年鄙夷道:“你是胆小,两回事。”

洪洗象撇了撇嘴,这便是年轻师叔祖最大的抗议。

徐凤年嘲讽道:“我都敢上山练刀,你就不敢下山?山下是有扎堆的魑魅魍魉还是有遍地的妖魔鬼怪?退一步说,即便真有,不正需要你们道士去斩妖除魔?”

洪洗象仍然使劲摇头。

徐凤年不再浪费口水,问道:“我要去紫竹林,你跟着?”

洪洗象更是摇头如拨浪鼓,摆手道:“不去,小王师兄现在都不让我去那里放牛了。”

徐凤年啃着黄瓜,提着绣冬刀离开小菜圃,含糊不清道:“做天下第一有什么了不起,还不如做那天下唯一。天下第一谁都在抢,抢来抢去也就一个人,可后者却是谁都有望得道,这才是天道。”

洪洗象蹲在地上,双手托着腮帮陷入沉思,“有点懂,有点不懂。”

背对洪洗象前行的徐凤年冷哼道:“别再偷吃黄瓜,我都清点过了,回来被我发现少一根,我就打得你三条腿都是血,这个懂不懂?”

洪洗象挤出笑脸道:“很懂!”

雪中悍刀行,第二十九章 懂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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