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泡馍青春

~ 如果没有这次出差，我的返校之旅恐怕还会无限期地推迟下去。毕竟自从我的母校-西安电子科技大学毕业后，西安，我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原因也很简单，我并不喜欢这座城市。在记忆里，灰蒙蒙的空气，灰蒙蒙的城墙，还有我的灰蒙蒙的读书成绩，都不是那么令人愉快的东西。当一段回忆一开始就被打上了灰暗的标签，难免令人望而生畏，不愿穿门入堂，去探究那些深处的风景。

只是，我仍然忘不了这里，我深切地感受到，某种像丝线一样纤细隐秘的情感连结着我们。当我此次故地重游，坐在当年光顾过无数次的学校门口那家羊肉泡馍店的时候，这份情感立刻变得清晰真切起来。

还是记忆里那个最正宗，最地道的西安羊肉泡馍呵！

羊肉泡馍是西安的招牌菜，无数人都吃过，念过，也诉诸笔头写过，但每一个人和每一个人不同，每个人吃到的泡馍也不一样。从味蕾到感受，从感受到情绪，最后从情绪到思绪，说到底，吃的是某种跟回忆相关的东西。于是，食物就变成了私人的品鉴之物，每个人的吃都有了独特性。我的羊肉泡馍故事，当然也是如此。

泡馍，基底当然是馍。馍这种食物，到底跟馒头是不是一回事，还有争论。但在我上大学之前，在湖北老家，是只知馒头而从不知馍的。第一次听到见到，就是在大学军训的第一天。中午跟着队伍进食堂，每人桌上放一个馍，半球形通体灰白，样子很像馒头，只是比家乡的大，看一眼都有饱的感觉。但在第一口入嘴，我就知道我的判断大错而特错，这绝不是馒头，至少不是我们湖北的馒头。我印象中的馒头是香甜的，松软的，可眼前之物硬如磐石，味同木渣，若不是添上咸菜，根本无法下肚。我合着口水吞下，眼里已有泪水，偏偏教官还逼迫我们必须吃完，那简直是一场酷刑，像是给新来者打下的一顿杀威棒。在我刚刚踏入大学校园的时候，对家乡的依恋和对未来的恐惧就此达到顶峰，当晚第一次彻夜难眠。

然而艰难还只是开始，军训比想象中更苦。因我校是由军校改制成的地方大学，许多军校传统得以保留，其中就包括军训的狠劲。别的学校可以和稀泥的地方，我校从不敷衍，别的教官和学生其乐融融，我校双方却互视为仇寇。那时虽值金秋九月，酷暑的余威却丝毫不减。我们踢正步，站军姿，打军体拳，每天一身大汗，湿透了衣服，又晒干，在后背留下白色盐渍，远远地看，像被腌制的肉干，一串串摊在操场上。而教官和训管员，则提着铜头皮带，绕着肉干们虎视眈眈，随时准备狰狞着脸一口吞吃下肚。根据学生们口耳相传的说法，教官是现役军人，训管员来自本地军校，都是刚入伍时被老兵欺负过，如今总算找着机会，所以要报复性发泄到我们身上。对他们，男生固然私底下绝无好话，而诸位娇滴滴的女生却也愤恨于这些大头兵的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毒言咒语丝毫不比男生少。但终究胳膊拧不过大腿，在高压统治下，如何逃避压迫就成了我们最常思考的问题。

请假是第一个能想到的办法。我和几位舍友曾在足足被关半个月后，才找到机会请假外出。几人立刻窜进校园外的美食一条街，像饿疯了的野兽，绿眼眈眈四处搜寻食物，凡是食堂买不到的都是我们的觊觎对象。一顿胡吃海塞后，带回来的几盒绿豆糕都成了拯救众人味蕾的灵药。女生更把这个手段发挥得淋漓尽致，但凡女性所可能遭遇的病痛，不适和困扰，几乎都在我校女生的请假理由上展现出来，以至于我们一度猜想，那些教官大概也由此更多了解了女人的生理常识吧。

当然，请假毕竟不能天天有，不被发觉地偷懒才是最佳应对办法。此法首要秘诀是得随时定位教官的位置，并将情报快速传递至每个人耳中。于是在训练场上便有了如下奇景：大伙不停地低声口传一些极精简的词句，譬如“第一排左手边”，“十点钟方向”，“东南角朝西北向”。随着词句的传播，一个大系数百人的方阵里，各人都随时在一本正经地做训练动作和偷懒之间无缝切换。这种策略是如此成功，以至于直到军训结束教官都没有发现过其中秘密，而我们也得以在严酷的训练中稍稍缓解一下劳累。

白天训练结束，食堂的晚餐照例不忍卒食，唯一的期待就是晚上熄灯后的卧谈会，仿佛要把白天不能说话的时间都补偿回来，所以会议总是持续到很晚。我们六人间的宿舍里有三个湖北人，两个北京人和一个福建人，每夜的话题都是南北大比拼。北京同学嘴皮最利索，专好给大家普及京味笑话，和不能上台面的名人八卦。福建同学的闽南传统习俗讲解最为生猛，以至于我们一度质疑福建人民是否会在入夜后围着篝火起舞，以祈祷第二天对邻村的战争顺利。而作为最大军团的湖北人则贡献了各自家乡的方言脏话，并解释我们的水性其实并不比北方兄弟好的原因。当然了，既然本舍内没有陕西人，陕西便自然落到了宿舍内鄙视链的底端，让每个人都可以吐槽并收获大家的一致认同。

我们就这样热烈地聊着，然后困顿了依次睡去，第二天继续训练着辛苦着，每一天的日子都重复地过，像一首单曲循环的歌，在循环了三十遍后，也终于来到了尾声。军训就要结束，而神奇的事情突然发生了。那个被所有人痛恨的教官一夜之间变成了最可爱的人，男生们徘徊在教官宿舍前呼喊名字，女生们不顾形象地痛哭，尽情表演着电视剧里生离死别的场景。直到今天我都难以理解这个奇妙的转变，一个月的切齿痛恨，最后一天的亲如家人，该怎么解释这件事呢？我猜想大概是那时的我们太容易受到气氛感染的缘故吧！刚刚脱离父母怀抱，第一次和同龄人这样亲密地生活在一起，一个人的多愁善感很快便会传染到所有人，而这样激烈的情绪跳动也只会出现在年轻时的岁月里。青春的人们如同立场毫不坚定的墙头草，时时在恨与爱的界墙上左右摇摆。恨要恨得咬牙切齿，可一阵暖风吹来，又想起了那人的好，就立刻倒向了爱的园林，爱得痛彻心扉。

经历过情感和身体的艰辛锤炼，我们都有了脱胎换骨的感觉，军训的确是一场严格的成人礼，礼成之后的大学生活很快步入正轨，新的世界也终于开始向我们敞开大门。自由不仅回来了，还比以前更多。自习室和图书馆是好学者的宝山，爱玩者也自可到社团和网吧找到一片天地。食堂终于不再垄断我们的嘴和胃，而我也得以在校外小店里发现了馍的另一幅面孔。原来那令人难以下咽的馍，只有掰碎了泡在滚烫的羊肉汤里，才能挥发出沁人的麦香和软糯的口感，成为一碗羊肉泡馍的美味之本。

有了馍片打下雄厚的本钱，才有其他食材表演的机会，羊肉便是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主角。虽然一碗不过两三片，却是点睛之笔。好的羊肉必要煮得软烂耐嚼，还要能带动汤汁的鲜美，以其味入馍片，入粉丝，使整碗都蔚为大观。原料须选用西北羊，因其肉质紧凑，膻味不存，是羊中精品。陕西地属西北，自然不缺好羊肉，所以此地以羊肉为主料的美食实在太多。除了羊肉泡馍，还有烤羊肉串，是满大街都能随意找到的国民小吃。当然，也可以自己买来生肉烧烤，只要功夫不算太差，就别有一番趣味。为了尝尝这趣味，我们还真组织了一次声势浩大的集体烤肉活动。

那是大三的时候，一向谨慎保守的学校当局竟批准了系学生会的春游申请，还可以烧烤。消息传来，群情振奋，当天我们就开始行动。各人分领任务，菜场买羊肉，集市买木炭，超市购零食，食堂借烤盘，物资堆满宿舍，一夜畅谈无眠。待第二日大巴车来，拎了大包小包上车，像疯狂扫货的旅游团。到了目的地，一下车就被满目葱绿洗了眼。只见远处青山松翠，云雾飘渺，山谷间小溪潺潺，顺着碧草地一路娉婷而来。水岸边又有许多大石块，都有凳子一般高，两两间隔十几公分，正好可架上烤盘。眼见天然条件如此优越，众人早就馋了，立时一哄而上，各自组队。有人码炭，有人摆肉，有人点火，免不了总是状况百出，手忙脚乱。待到火终于点燃，有青烟袅袅升起，穿过烤盘上的肉片，熏出肉香来，于是全体罢手，七嘴八舌着围坐下来，眼里却只盯着肉看。很快肉片上滋滋啦啦鼓起泡泡，香味愈发浓烈，饥肠也愈加辘辘。忽然有人一声喊“熟了”，赶紧拣了筷子，伸手抢出一块，塞进嘴里，舌尖刚一触到，立刻嚷着“好吃好吃”，又举筷投入争夺。吃到第三块，才惊觉是半生半熟，只好笑骂着找来水漱口。虽然烤肉良莠不齐，但数分钟间却也风卷残云般一扫而空。再摆上一批新的，这回有了经验，就好吃多了。照例又是群狼混战，才小半天功夫，存货都见了底。收拾完工具，人就闲下来，便淌过溪水，找块平整大石头，四仰八叉躺倒，等待着清凉渗进身体，缓缓冷却心头的热情。

春游回来，毕竟奔波劳累，当晚还未及开卧谈会，六个人倒有四个先倒头睡了。不过只歇了一晚，第二天又龙精虎猛，几个宿舍的兄弟嚷嚷着开战开战，一群人纷纷响应，奔赴战场，嗯，电脑游戏的战场。那时候还是PC 游戏的时代，主流是单机，能局域联网的射击游戏 - 反恐精英最受男生欢迎。哪怕我们的专业跟计算机没有一点关系，男生们也人人熟谙网络连接技术。每到课余，宿舍间的大战必连绵起伏，观者如云。枪林弹雨如斯惨烈，参战者固然生死一线，旁观者也是如临大敌。一场战罢，才稍稍放松，立刻有人从外闯入，或自先闯出门去，所为何事？骂猪队友也。于是又起一番舌战，互相送上“瓜皮”的雅称。所谓瓜皮，就是笨蛋的意思，乃陕西骂人话。那时我们有默契，地无分南北，人不论长幼，既入校门，凡骂人之言必以陕骂为标准，从此南北同学都从瓜皮一词开启了陕西话的入门学习。以至毕业这许多年，我还能清晰记得那些铿锵有力的词语。

不过比起网吧来，宿舍里的战斗又只是小巫见大巫了。那年月是网吧的黄金年代，每所大学都能养活至少一条街的网吧生意。当夜幕降临，在每个昏暗暧昧的招牌灯光后面，崭新潮流的IT 科技和青春无畏的气息就开始共同谱写时代的新篇章。星际争霸，帝国时代，反恐精英，网吧吧台上贴着的大幅游戏海报不停变换，硬件更新升级，装修渐次豪华，一排排的电脑显示屏尺寸越来越大，光彩也愈加华丽，和灼灼的人的眼睛相互瞪视着，守望着天色从漆黑直到亮白。但气氛始终是热烈的，人们呼喊着，冲杀着，然后欢呼着，或叫骂着，昏昏然不顾时光一点点破碎，在肆意的欢愉中散落无迹。

多么浪费时间啊？今天的我们回首往事，也许会叹息如果那时不是打游戏而是多学一门技能，或许现在已经站上时代风口了。要是有机会穿越回去，对那时的我说，一定要学好互联网，一定要早早攒钱买房，那个年轻的我会在乎这些忠告吗？我想，最大的可能是，他会甩一甩手说，谁要听你那些势利的话，我们还年轻，浪费得起，去去去，糟老头子，不要妨碍我跟兄弟们上战场。

也许会后悔吧，可终究是在茫茫的未来。在那一刻的年轻的身体里，荷尔蒙才是主角，它常常压倒理性，主宰我们的选择。没有利益得失的计算，生活变得那样简单纯粹，或许这正是青春的特权，在漫漫人生路上，将大多数的激情集中释放于这短短数年中，才能在回忆里留下耀眼的光华。所以体验人生，有时候跟品尝西餐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西式餐点里，牛肉，鸡蛋，蔬菜，往往各安其位，界限分明。一口口吃过去，不同的阶段，浓淡荤素，各享其味。羊肉泡馍当然不是西餐，却在羊肉的做法上像极了它的态度。整块羊肉，不切碎，不拌杂，完完整整泡在汤汁里，看得清清楚楚，吃之前就让你了然于胸，可入口之后，还能叫你赞出一个好字来，这更考验厨师的功力。

吃完了羊肉，还有粉丝等着呢。虽然不是主角，但举凡卖泡馍者，无有不加粉丝入汤的。细细的米粉，晶莹剔透，纯洁如玉，慢慢搅入汤里，待清亮的汤汁一点点浸没，缓缓渗入肌理，这时它收了味，才到可吃的程度。夹起来一口吸入，滑过舌尖，卷入口腔，再溜进食管，一路的器官像被熨帖过一遍，舒畅通快。脑中立刻分泌多巴胺，有快感溢出来，如恋爱般喜乐。

恋爱的话题，在那个粉丝还只是单纯指代食物的年代，必不可少，可机会也无比稀少。因为我们是工科院校，注定女生必是稀有动物。不必说评选什么校花排行榜，但凡一个班还有几个女同学，都是男生们珍惜的对象。那时，我班最漂亮的一位女生是福建人，有着南国佳丽的秀气灵动，而成绩也位列一等，是众所瞩目的对象。只可惜姑娘倾心学业，心无旁骛，从不为情所动，致所有追求者皆败退收场，渐渐地便成了可望不可及的传说了。然而没想到的是，到大三下学期开学的时候，一个惊人秘密曝了光。男生们忽然发现那女生竟在左手中指上戴了戒指，这是订婚的标志。随后女生们也证实，她在家庭安排下，和同乡订立了婚约。而据说，这就是福建某些地区延续千年的传统- 家族联姻。消息不啻晴天霹雳，数位北方汉子无比沮丧，最后，一致声讨福建人民的此种陋习，让系里几位福建同学疲于辩解。

本土资源稀缺，还遭外敌突袭，不免就想对外扩张。某日突然传来消息，隔壁西北工业大学航空学院开设有空姐班，传说美女云集。那一晚，全体单身狗仿佛都听到了战争动员的号角。捱到周末，一行人浩浩荡荡开拔，赶赴西工大前线。那一天秋风萧瑟，残阳如血，勇士们无畏地冲入战阵，却霍然发现，那里空空如也。即便七进七出，也未见到传说中成群的妹子，倒是惹来同为理工院校的对方男生的警惕。最后无可奈何，只得打道回府。再打听清楚，才知道空姐专业是有，却是在某个遥远的分校区。只好再一次哀叹着度过漫漫长夜了。

连遭打击，许多人也就不那么积极了，加之时代尚属保守，四年大学下来，在恋爱上交了白卷的人士竟高达九成，与如今大学的开放程度比起来，真是纯洁如白纸。

虽然多数人做了旁观者，可爱情的悸动毕竟也曾在每个人心里出现过。每一次偷瞄邻座心仪对象的目光，每一回悄声跟随他或她的步履，每一夜辗转反侧的相思幻梦，都有情丝缭绕，百转千回的萌动，像碧静潭中的水草，表面水波不兴，深处暗自飘摇。

粉丝也像羊肉汤里长着的水草，婉转蜿蜒，在馍片和肉块的空隙间舒展腾挪，用清淡稍稍中和掉油腥，自己又吸收了汤之精华，甫一入口，都是青春的味道。

到这里就是羊肉泡馍的全部了吗？不，还有糖蒜呢。正宗的羊肉泡馍，必有糖蒜相伴，一整颗腌好，单独放在小碟里，跟在大碗旁边，这是来自传统的执念。我想，如果抽离了泡馍，我一定不会单独吃它，因为实在算不上好吃，只是咬起来嘎嘣脆响，像是一种宣告这碗泡馍为正宗的仪式。中国人对正宗二字有着执着的信仰，不仅食物要正宗，连人生经验个人成长也要讲究个正宗与否。比如青春，如果没有经历过几桩离经叛道的事，也像是不那么正宗似的，连在饭局上都少了谈资。

所幸我的青春是正宗的，因为我经历过所谓的运动。

进入大学后的第一场运动，是闹电。那时我们的宿舍有一台电视，只是每晚八点过后，会被宿管阿姨断电。但2002 年的夏天，是个非同寻常的时候。中国足球队史无前例地闯进世界杯，即使此前从不关注体育的我，也被气氛所感染，跟着大伙研究起这项运动来。一天晚上，正是中国队的世界杯首秀，我们拧开啤酒，摆好花生卤菜，甚至穿上加油专用 T 恤，准备迎接世纪狂欢的时候，断电突然如期降临，一片漆黑中所有的期待和紧张瞬间转化成愤怒，顷刻爆发出来。有人开始敲击不锈钢饭碗，随后脸盆的拍击声，踩着地板的踢踏舞，以及狼嚎般的嘘声，交织起来，最后统一为排山倒海的呐喊“来电”“来电”，响彻整个校园，并很快与其他宿舍楼遥相呼应。终于，宿管阿姨抵不住强大的舆论压力，开闸以示妥协。学生们则欢呼庆祝胜利。这一场胜利是长久的，整整一个月，世界杯赛事期间宿舍再没断过电。

那是我们人生中第一次体验到自己的力量，集体的力量，原来是可以反抗权威的。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我们一边欣喜地品尝着这种力量的滋味，一边也对它的危险懵然无知，直到真正的考验来临。

事情发生在大四的一天夜里，我从图书馆自习出来，突然见到门前广场上黑压压的学生聚集，有人在慷慨激昂地演讲。很快一群人欢呼着开始向校外涌去。直觉告诉我，有大事发生了。但我素来不喜欢凑热闹，看见这股子激情澎湃的样子，反倒吓得躲进了宿舍。随后消息传来，原来是西北大学的日本留学生在晚会表演辱华节目，引起学生不满。那几年，年轻学生几乎都有对日本的国仇家恨情结，就像久枯的干禾，只要有一点火星，就能燎原了。在串联学生的鼓动下，我校不少学生也加入其中。然而事情很快变质，游行吸引了社会上的一些流氓混混参与，迅速坠入失控境地。第二天，我和同宿舍留守的兄弟一起在电视新闻里看着满地的狼藉，被掀翻的警车，还有倒塌的西北大学校门，着实后怕不已。

事后得知，事情的起因纯属文化差异所致的误解，并不存在有意的辱华。就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竟始于一个荒谬的开始，而最后以混乱结束。所有人都感到，长久以来我们安居着的以美丽象牙筑成的高塔，突然间轰然倒塌，露出了世界的真实面貌，残酷而阴险。

青春的激情总是像火一样炽热而璀璨，但危险也如影随形。稍不留神火烧得太旺，就可能掉头灼伤自己。如果有一天，你学会了控制火势，甚至知道在适当的时候亲手掐灭火苗，那便是成长了。成长总是始于反抗，终于妥协，改变不了世界，只好改造自己，从此激情消退，温良恭俭，年轻的人们不再乐于争辩，转而学会了围坐在饭局里谈笑人生，喝一碗枸杞泡的热茶水。

所以，他们哪里还吃得惯火辣刺激的食物呢？和着泡馍一道出场的蒜头，就必得用盐，用醋，用糖腌制，以消解掉原味的辛辣，改造成温和的口味，才能端上餐桌。否则，那股生猛的辣味，只会败坏食客的胃口，推翻了泡馍亲和温良的好形象。

到糖蒜也吃完，一碗泡馍也就到了尾声，不过还不必匆忙离席，剩下的汤里尚有余香缭绕，足够慢慢品尝着一点点撤离美味时光，直到最后见了底，才算心满意足。我结账出门，朝学校大门走去，继续这趟返校之旅。门口的马路已经几乎属于学校范畴，行人大多是学生，刚好到了晚饭时间，街面也热闹起来。一群男生穿着统一的运动背心和短裤，其中一人捧着个篮球，正说笑着走路。三两对情侣亲昵着站在路边，似是等人，却并不焦急，只是不停交头接耳说着悄悄话，吃吃地笑。

远处夕阳缩成了个通红的圆盘，轻柔地洒下一点光，世界像是蒙上一层玫瑰红的纱。在那光影模糊的小角落里，我仿佛看见年轻的自己正安静地站着，默默地看向前方，眼神单纯而又茫然。

一辆黑色轿车悄然驶入街道，停下。原本站在路边的一对情侣立刻迎了过去，男生熟练地掏出手机，核对车牌后，拉开门让女生先进，随后自己也上去。车子轻轻发动，很快消失在路口。世界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喧哗依旧，只是，那个年轻的我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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