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血案

~ 1995年夏天，我们村子里来了个外乡人。他自称姓张，老家安徽，因为村子、庄稼被洪水淹没没法生存，村里人纷纷外出求生，他沿途打工讨生活，没有固定的落脚地，最后流落到这里。他说：“俺年轻有的是力气，叔叔伯伯婶子大娘们，你们谁家有需要劳动力的就找俺吧，俺不要工钱，给口饱饭吃就行。”

张姓小伙子正在介绍着自个，村里承包砖厂的老李打跟前经过，仔细瞧了眼小伙子。一米八几的个头，长方脸上立两道剑眉，说话声音洪亮。老李打心眼里喜欢这小伙了，瞧着破破烂烂的夏衣下那紧致的黝黑肌肤就知道这小子干活不惜力，定是个能吃苦耐劳的人。

老李当下就拍板对小伙说：“小子，跟我干吧，捯砖，会吗？我是开砖厂的。”

小伙立刻迈着大步跨到老李面前叠声说：“叔，叔，我会捯砖，我会捯砖，我们老家也有砖厂，我给砖厂干过活。”

老李唤小伙小张，让他留在砖厂捯砖胚，小张很高兴地答应了。老李看得很准，小张勤快又麻利，干活从不偷奸耍滑。吃过午饭他带一罐头瓶子茶水就去了砖厂。老李说小子你歇会再去，也不差这一会。小张用袖子抹一把额头的汗说：“叔，我待不住，还是干活踏实。”说着拎着茶瓶出门了。

老李爬窗户上往外瞅，小张把前一天捯好的砖胚挨个翻个身，又把砖胚斗子清洗干净，再撒上干灰放在旁边待用，接着又把捯砖胚用的土料用细筛筛均匀，堆整齐。一切就绪，小张又抹一把汗认真地捯起砖来。这一切如行云流水，干净利落，看的老李打心眼欢喜。

半个月后村西头吉祥家的二闺女竹心去河边洗衣服路过砖厂，无意中瞅了眼砖厂里正在干活的小张，高大的个头，认真的模样吸引了她的目光。

这一幕被窗户里的老李看到了，心里一动，有了主意。晚上老李备了酒菜，和小张边喝边聊家常。在老李的追问下，小张说自个父母都去世了，家里也没啥亲人了，就剩自己个了。老张唏嘘不已，后又试探地问他愿不愿意留在本地成个家，扎根在此地。

小张说愿意啊，自己现在孤身一人，能有个家他就不用再东飘西荡了。可是娶妻成家需要钱啊，他刚来此地没这个能力。老李趁机把吉祥家打算给二闺女招上门女婿的情况说给了小张。吉祥家有两闺女没儿子，大闺女嫁到了外县，小闺女守家。吉祥身体不好，腿脚跛，日子过的很艰难。二闺女脑瓜比正常人慢半拍，但啥活都会干，也有生育能力。小张有点犹豫，不说话。末了老李添一句：“日子不都是靠人过么，你小张身强力壮的又肯吃苦，还怕进了门过不上好日子？”

小张问老李：“那女娃不傻吧？穷不怕，就怕人不行！”

“当然不傻，持家过日子没问题，模样也不丑，得空你自己瞅瞅。”

小张亲自见了竹心姑娘，聊了几句后考虑了一晚上就答应了。老李觉得自个办了件积得的好事，很是得意。

一年后竹心给小张生了儿子，取名张超。第二年天旱，庄稼干的给把火就能点着，村里大部分人断了口粮，白面馍馍也被黑面馍馍代替。小张家没存粮，只好用玉米红薯糊口。大人天天玉米红薯吃得胃里翻江倒海的倒酸水，孩子更受不了。每到吃饭时小超超就哭着说饿，把玉米红薯丢到地上不肯吃。小张被孩子吵烦了，举起巴掌要揍孩子。被村里来串门的一个婶子看到了，赶忙拉住小张举起的手，用身体护住孩子劝小张不能打孩子，并急忙跑回家自己家拿了三个黑面馍馍塞给小超超吃。

小张羞红了脸，赶紧捡了一蓝子红薯非要婶子带回家。婶子拗不过，只好接了红薯。婶子把这事在村里传开了，村里的婶子大娘们很同情这个外乡人，更可怜那个瘦弱的小男孩，纷纷拿着黑面馒头、端着一碗碗杂粮面粉去小张家，说是家里人馋红薯了，不好意思白要，拿些面粉馒头相互换着吃。

一开始小张很乐意换，后来知道大家是为了帮衬他家就怎么也肯不换了。他说现在闹饥荒，谁家粮食都不富裕，我不能占大伙便宜。

村里人渐渐都喜欢上这个外乡小伙子。他勤恳谦恭，做事磊落，村里谁家需要帮忙啥的，他二话不说就去帮，帮完了主家留吃饭他也不吃就回家了。有次，他托我爸帮他贷款，要给庄稼买化肥。贷到款后他又是帮我家掰玉米又是耙地，干活麻利又舍得出力气，活干完了也不吃我家饭，还对我爸说他家的牛我爸啥时候想耕地用都行。我爸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常让我送些吃的给小张家。可他总是又送回来一些别的，菜啊、甜瓜啊什么的，总之不让别人吃亏，自己也不占别人便宜。

小张是又勤快又肯吃苦。秋天地里庄稼忙完了他就背着蛇皮口袋和一根长棍子进山打酸枣，一天能打一大袋子。回家沤酸枣核卖钱。冬天的时候砍一些枯树卖钱。开春了又跑去外村里打问谁家要给土地上化肥的苦力，给钱他干。

在他的辛苦努力下吉祥家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过。可是吉祥老汉却对小张颇有微词，他说小张太霸道，这个家不应该啥都听小张的，毕竟他才是一家之主。

小张很无奈，加上竹心脑瓜简单不会体贴照顾人，小张心力交瘁，但又不想被村里人嘲笑，憋着一口气硬生生的挺着脊梁。

第五年的冬天小张发现枯树烂柴的价格上涨了，他想专心上山砍树拾柴。可山上的枯树太少，他只好去别的村里收购枯树。这时他发现他自己的小架子车一趟拉不了多少东西，时间全耽误在路上了。他想，要有辆拖拉机该多好啊！可他这个冬天赚的钱也不够卖一辆拖拉机。

正在他发愁的时候，邻居的小南拍着他的肩膀说：“哥呀，咱俩合伙呗！我家有拖拉机，你有本钱，一起干咋样？”

小张动心了，这活确实俩人干最合适，再说了小南能主动找他一定是看的起他，信任他这个外乡人，小张很爽快的答应了。

一个冬天下来两人关系逐渐亲密还挣到了不少的钱，小张很高兴，在家里说话声也大了，有了当家人的派头了。吉祥老汉不服啊，气的生了病。这一病就再也没好起来，直接带着对小张夺权作主的怨恨离世了。

小张压着心里的憋屈，请了乐手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以儿子的身份把吉祥老汉送到了坟墓里。村里人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小张依然挺直脊梁用心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次年冬月，天气奇冷。小张和小南坐在热呼呼的炕上分钱。小张兴奋的满面通红，“今年又能过个好年了。竹心，明儿带你上县城买衣服再给超超买套玩具。”

竹心搂着超超坐在炕沿上傻笑。

第三天的晚上，小南的哥哥小东来找小张。小张很意外，这小东可是村里名符其实的大无赖，村里人看到他都绕道走，生怕被他缠上就麻烦了。小东主动上门估计没啥好事，小张有点吃不准他要干啥。

小东倒也干脆，开门见山地问小张借钱，说没钱过年，让小张救济一下他。小张知道钱给了小东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他自己辛辛苦苦挣这点钱太不容易了，便一口回绝了。

村里人都怵小东，只要他开口了没人敢不给的，小张这么驳他的面子，让这个无赖很恼火，他撂下一句：“姓张的，你给老子等着！”就恶狠狠地走出了小张家。

小张没理他，叫媳妇关灯睡觉。

一个星期后的早晨，小张还在睡觉，小南爬小张家墙头喊小张，说她媳妇病了要赶紧送医院，让小张过来帮忙把媳妇抬上车。

小张赶紧从炕上爬起来穿裤子，棉袄扣子都没扣好披着棉袄就直奔小南家。门是开着的，小张直接冲了进去。小南不在，小南媳妇光溜溜地躺在炕上冲她笑。这女人是小南从外省带回来的，因为生的漂亮又语言不通小南不怎么让她出门，和村里人来往也少，小张也没见过几次。突然这香艳的一幕出现在眼前，小张瞬间呆了，忘记自己不该看的。

就在这时小南和小东同时进了屋里，小南媳妇赶紧拉被子盖身子，突然大哭了起来。小张被这突然的一幕弄的茫然不知所措。

小东上前给了小张一个耳光，又踹他一脚，嘴里骂到：“老子弄死你个王八蛋，欺负到我弟头上了，我弟妹是你能碰的，你个臭流氓。”

小张被骂醒了，知道被兄弟俩算计了，急赤白脸地争辨着。村里人也被一大早的吵闹声给吸引了，脸都顾不上洗就跑到小南家来看热闹。小东两兄弟看到围了满院的人更嚣张了，在人群里说小张不是人，欺负了他兄弟媳妇，要大家给讨罚小张。

大伙了解小东是个什么人，只是凑个热闹，没人申张正义。俩兄弟看着没人替他们说话，只好自己给自己打圆场，让小张赔偿钱，不赔钱就去派出所告他。

小张心想，果然是为了我兜里还没暖热的血汗钱。我的钱，谁都别想惦记。他对小东说：“要命一条，要钱没有。”说完就拨开人群大步流星地走了。

小东不甘心，火急火燎地从小南家柴垛下找出一把他爸当年宰羊的一尺长的细刀，追到了小张家。小张“啪”地把屋门关上了，差点夹到小东的脚。小东气急了，疯狂地砸烂了小张家院子里的盆啊、凳子啊、踢翻了一框乱滚的玉米芯，最后气哼哼丢下一句：“这事没完”走了。

小张松了一口气，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手却还在抖。

第二天黄昏的时候，小东背着手遛遛哒哒进了小张家的院子。小张在拔拉玉米没理他。突然，小东把宰羊刀往正在院子里玩耍的超超面前一扔，吓的超超瞬间大哭起来。小张铁青着脸喊竹心把儿子抱到别人家去玩，他不叫她，她们不准回来。

竹心抱着儿子匆匆出了院子。

小东走过去捡宰羊刀，小张跑到小东跟前想抢回刀。两人都在用劲，小张想抢夺刀，小东却想把刀插入小张的身体。当小张意识到小东的意图后恨意从心底泛上心头，手上的力道了大了许多，宰羊刀便被扭转方向狠狠地插入了小东的腹部。小东瞬间像出锅的虾子蜷缩着身子，双手捂住了腹部。

小张看着躺倒在地上被血流包围的小东，脑子变的异常地清醒，他一点没有迟疑，走出自家院子冲进了小南家院子，把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南的儿子捋到怀里，双手紧紧地卡在了孩子细嫩的脖颈上，直到孩子不再挣扎。小南媳妇听到动静拿根粗棍追了出来。小张一把夺过棍子狠狠地敲在女人头上，女人昏倒在地上。小张冷静地走出小南家院子，一路向西走了。

等村里人发现出了命案，小张找不到小张了。派出所民警来查看了现场，在死去的小东周边用白粉笔画了一个圈，小东腹部插着刀，褐色的血已凝固在干硬的土地上。民警带领几个村民找了一天一晚上也没找到小张，正打算报告给局里坐决定时，小张自己去派出所自首了。

小张交代了事情的起因和作案过程。民警告诉他，小南儿子死了，小南媳妇被打成脑震荡还在医院昏迷着，问他为啥要杀人为啥掐死小孩子？

小张咬牙切齿地说：“我是上门女婿，我不想被人瞧不起，我努力地想得到大家的尊重，可……他小南小东太不是人了，我挣钱养这个家多难啊，他们还这么欺负我。想逼我死，我就让他们先死，小南儿子是替小南死的，我没看到小南，如果……”话没说完就被警察打断了，警察知道他要说什么，本该有别的方法可他用了最极端的方式。

小小的乡村就像炸开了锅，胆儿大的孩子都跑到房顶上去看看赖皮小东死了是啥样。黑色大衣下的小东像个半圆的C，静静地，被身子底下淌出的血包围着。一点都不可怕。

再后来小张被法院判了死刑，一年后执刑。村里人又议论纷纷，说这样判不公平，如果小张不杀小东，小东一定会杀小张的，这是防为过当，不能判死刑。

老李坐不住了，他挨家挨户动员村民在他写的一份申诉书中摁手印，用连名上书的形式建议法院并改判小张死缓。小张除了和吉祥老汉有过矛盾外和村里人都很友好，又讲义气，如果这样能让救小张一命大家愿意摁这个手印。

法院还是判了小张死刑，给的理由是小张不该掐死小南的儿子。孩子是无辜的，他不该冲动地对一个小孩子下手。村民沉默了，心想对啊，大人千错万错，孩子又没做错什么，得给孩子一个说法。

一年后小张被枪毙了。通知下来的时候大家才发现小张家没人了，竹心和超超不知什么时候从村里消失了不见了。谁给小张收尸呢？没有人去。

小张的尸体没有回到我们村，也消失不见了。

几年后村里有个谣言：小张在执行枪毙的时候被调包了，死的不是小张。其实小张老家还有个在部队当高级首长的哥哥，出事后哥哥动用所有关系，把的弟弟用调包的方式保了下来。竹心和超超也被他用极隐密的方式接走保护起来了。

也有人说小张的尸身是被嫁到外县的竹心姐姐家拉走处理了，竹心也在姐姐的安排下带着超超嫁去了外省。

小张和竹心超超曾经住的院子一直留在村里，二十几年了无人问津，里面长满了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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