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21

~ 白话聊斋 陆判（卷二）

《聊斋志异 陆判》讲陵阳朱尔旦与诸生饮酒打赌，将一尊面目狰狞的判官全身木雕像背至酒桌，因而结识了判官，名曰陆判，二人情谊日笃，朱乃以作文请教之，陆辄以朱笔横抹之，都言不佳。一夜二人共酌，朱醉先睡，陆判剖其腹整理肠胃，又为其更换了一颗聪慧之心，从此文思大进，中举夺魁。朱尔旦又求为其妻改容。陆答应，数日后，半夜叩门携一美人首至，为夫人易首，只见颈有红线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异。

美人首乃吴侍御之女，为贼所杀，吴见到朱尔旦夫人，与女儿之容色毫无二致，遂以朱为婿。

朱参加会试犯规三次，心灰意冷，功名止于举人。三十年后，盛服而殁，出殡之日魂与陆判同归家中，妻为设馔，二人豪饮畅谈，宛若生前，半夜则窈然而逝。从此朱三五日辄一回家，家中生计井然无忧。子玮方五岁，来辄捉抱之，至七八岁则灯下教读，十年后朱尔旦奉帝命任华山神，与母子告别，劝慰妻子，哪有百年不拆之鸾凤耶？玮二十五岁举进士授官，道经华山，遇其父，下车哭，伏道左。朱欣慰儿子为官清廉，乃去，赠子佩刀一把，上有镌字“胆欲大而心欲小，行欲方而智欲圆”。玮后官至司马，生五子曰沉、曰潜、曰沕、曰浑、曰深。

《陆判》构思了一个湔浣肠胃、换头易心的医学奇幻技术以弥补人生之缺憾；朱而旦与陆判之间心灵之通及深深的默契亦令人感慨。

文中浓浓的亲情，融化于一段段温柔深沉的描述中，朱而旦挂念妻儿魂归家中，死后二三十年犹关切儿子的成长，人生道路助其一臂之力，谆谆教诲其努力向上。朱乐旦对家人无尽的关怀与爱，使人感动，使人共鸣。

陵阳朱尔旦，字小明，本性豪放，然而素钝，学虽笃，尚未成名，一日文社众生聚饮，有人戏之说：“君有豪名，能深夜负十王殿左廊判官来，我等当凑钱再作酒宴。”盖陵阳有十王殿，鬼神皆木雕，活灵活现，如同真人，东庑有一长身判官，面绿赤须，貌犹狞恶，有时夜能闻两廊下有拷讯声，入庙者毛皆森竖，故众以此难朱。朱笑起，径直出门去，居无何，门外大呼：“我请髯宗师至矣。”众起，俄负判官入，置几上，举酒酹之三，众睹之，瑟缩不安于座，仍请负去。朱又以酒灌地，祝曰：“门生狂率不文，大宗师谅不为怪，荒舍匪遥，望乘兴来觅饮，幸勿为隔阂。”乃负之去。次日众果招朱宴饮，抵暮半醉而归，兴未阑，挑灯独酌，忽有人搴帘入，注目，则判官也。生骤起说：“噫，吾殆将死矣。前夕冒犯，今来加斧礩耶。”判启浓髯微笑说：“非也。昨蒙高义相订，今夜偶暇，敬践达人之约。”朱大悦，牵衣促坐，自起涤器，生火，判官说：“天尚温和，可以冷饮。”朱从之，置瓶案上，奔告家人准备肴果，妻闻而畏之，戒朱勿出，朱不听，俟妻备酒以出。易盏交酬，始询姓氏，判官说：“我陆姓，无名字。”谈及典籍，应答如响，问知作文否，说：“媸妍美丑亦颇辨之。阴司诵读与阳世亦略同。”陆豪饮，一举十光，朱因竟日饮，不觉玉山倾颓，伏几而睡，半夜醒来，则残烛昏灯，鬼客已去。自是三两日辄一来，情谊日洽，有时抵足而卧，朱献所作之文稿，陆辄红笔勒之，都言不佳。

一夜，朱尔旦醉而先寝，陆犹自酌，忽觉脏腹微痛，醒则陆判危坐床前，破腔出肠胃条条整理，朱愕曰：“夙无怨仇，何以见杀？”陆笑云：“勿惧，我与君易慧心耳。”从容纳肠于腹，然后复合之，末以裹脚布束腰，作用毕，视榻上亦无血迹，只觉腹间稍麻。又见陆置一心于案上，问之，说：“此君心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窍塞耳。刚在冥间千万心中拣得佳者一枚，为君易之，留此以补缺数。”乃起掩扉而去。天明解衣，见赤色创缝存焉。自是文思大进，过目不忘。

数日又出文稿示陆，陆说：“可矣。但君福薄，不能大显贵，乡科而已。”问何时，说：“今岁必魁。”未几科试冠军，秋闱蝉联魁元。同社诸生素讥笑之，闻朱尔旦中举，相视而惊，及见其试卷，叹曰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细询始知有神相助，齐求朱引荐，愿以厚礼结交陆判，陆应允，众大设筵宴以待之。

夜幕降临，陆大步流星而至，虬髯飞扬，目炯炯如电，众战栗，茫茫乎有惧色，渐次离席而去。朱尔旦乃携陆归家，二人共饮，既醉，朱说：“湔肠伐胃，受赐已多，尚有一事相烦，不知可否？”陆便请直言。朱说：“心肠可易，面目想亦可更。予结发人，下体颇亦不恶，但面目不甚佳丽，欲烦君刀斧，如何？”陆笑曰：“诺。容我徐图之。”过数日，半夜叩门，朱急起开门，以烛照之，见襟裹一物，问有什么急事，说：“君前日所嘱，向来艰于物色，适得美人首，敬报君命。”朱拨美人首，颈犹湿，陆敦促速入，勿惊犬禽，朱尔旦虑门户已扃，而陆至扉则自开，引至卧室，见夫人侧身眠，陆判以头授朱抱之，自于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颈项，着力如切腐状，首迎刃而解落于枕畔，急于朱怀取美人首合项上，审视端正而后按捺，已而以枕塞于肩下，命深埋首于僻静之所，乃去。朱妻醒，觉颈间微麻，面颊不舒，手搓有血迹，大骇，呼婢来盥洗，婢见血迹狼藉，甚是惊恐，洗毕，盆水尽赤，夫人举头则婢不识其面目，又骇极，夫人引镜自照，错愕不已，朱入以告，反复端详，则长眉掩鬓，笑魇如花，画中人也。解衣领验视，有红线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异。

先是，吴侍御有女甚美，未嫁而丧二夫，故十九犹未出门，上元节游十王殿，游人甚多，有无赖贼窥而羡之，遂暗中访得其家，乘夜攀梯入，坏寝门，杀婢于床下，欲行奸宄，女大呼抵抗，贼怒而杀之。吴夫人闻声，急叫婢往视，见小姐身首异处，大怖。全家遽起，号哭不止，停尸堂上，置首项侧，喧腾终夜，天明启衾，则身在而失其首，遍挞诸婢，谓怠于坚守，致葬犬腹。

侍御告郡，郡限令捕贼，三月而罪人弗得。渐朱家换头一事风闻，吴疑之，遣媪探诸其家，入见夫人，骇而却步，奔告吴，吴视女儿身躯犹在，大惑不解，猜朱以左道杀女，往诘朱，朱说：“室人梦易其首，实不解其何故。谓仆杀之，则冤也。”吴不信，讼之，囚其家人用刑，与朱所言一致。郡守不能决，朱归，求助于陆，陆说：“不难。当使伊女自言之。”至夜吴梦见女儿说：“儿为苏溪杨大年所杀，无与朱孝廉为难，彼为其妻不艳，陆判官取儿首与之易之，是儿身死而头生也，愿勿相仇。”醒告夫人，夫人亦梦之，乃言于官，问于苏溪乡，果有杨大年，捕而械之，遂伏其罪。吴乃诣朱尔旦，请见夫人，如见女儿重生，由此为翁婿，以妻首合女尸而葬。

朱会试，三以犯规被黜，于是灰心仕进，积三十年，一夕陆告曰：“君寿不永矣。”问其期，答曰只有五日，“能相救否？”说：“唯天所命，人何能私，且自达人观之，死生一耳，何必生之为乐，死之为悲？”朱坦然，即制棺椁衣衾，既毕，盛服而没。翌日夫人方扶柩哭，朱忽冉冉自外至，夫人惧，朱说：“我诚鬼，不异生时，虑尔寡母孤儿，殊恋恋耳。”夫人大恸，涕泪沾襟，朱依依抚慰之。夫人说：“古有还魂之说，君既有灵，何不再生？”朱说：“天数不可违也。”问在阴司作何务，说：“陆判荐我督案务，授有官爵，亦无所苦。”夫人还欲嘘问，朱说：“我与陆判同来，可设酒馔。”趋而出。夫人依言设馔，但闻室中笑语，亮气高声，宛若生前，半夜窥之，窈然已逝。

自是三数日辄一来，时而留宿缱绻。家中从此资用不乏，子玮方五岁，来辄捉抱之。至七八岁则灯下教读，子亦慧，九岁能文，十五入邑庠，竟不知无父也。从此，来渐疏，有时月一至焉而已。一夕来谓夫人曰：“今与卿永诀矣。”问何往，说：“承帝命为太华卿，行将远赴，事烦途远，故不能来。”母子曳朱哭，朱说：“勿尔，儿已成立，家计尚可存活，岂有百年不拆之鸾凤耶。“嘱子曰：“好为人，勿堕父业。十年后一相见耳。”径出门去，于是遂绝。

后玮二十五举进士，官拜行人，奉命祭西岳，道经华阴，忽有车马华盖驰冲官家仪仗，玮迎之，审视车中人，其父也，下车哭，伏道左。朱尔旦停车说：“官声好，我瞑目矣。”玮伏地不起，朱尔旦命仆马行，火驰而去，去数步回望子，解佩刀遣人来赠，遥呼：“佩之则贵。”玮欲追从，但见舆马随从飘忽若风，瞬息不见。悲痛良久，抽刀视之，作工极精致，镌字一行：“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玮后官至司马，生五子名曰沉、曰潜、曰沕、曰浑、曰深。一夕玮梦父曰：“佩刀宜赠浑也。”从之。浑仕为总宪，为政有贤声。

异史氏曰：断鹤续凫，矫作者妄，移花接木，创始者奇而况加凿削于心肝、施刀锥于颈项者哉，真乃世之奇闻也。明末至今，为岁不远，陵阳陆公犹存乎，尚有灵焉否也？得一人知己，为之执鞭，所欣慕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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