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蒂·勃朗特 作品 简·爱第13章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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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洛蒂·勃朗特 作品 简·爱第3章内容?~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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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随后记得,醒过来时仿佛做了一场可怕的恶梦,看到眼前闪烁着骇人的红光,被一根根又粗又黑的条子所隔断。我还听到了沉闷的说话声,仿佛被一阵风声或水声盖住了似的。激动不安以及压倒一切的恐怖感,使我神智模糊了。不久,我明白有人在摆弄我,把我扶起来,让我靠着他坐着。我觉得以前从来没有被人这么轻乎轻脚地抱起过,我把头倚在一个枕头上或是一条胳膊上,感到很舒服。
  五分钟后,心头的疑云消散了。我完全明白我在自己的床上,那红光是保育室的炉火。时候是夜间,桌上燃着蜡烛。贝茵端着脸盆站在床脚边,一位老先生坐在我枕边的椅子上,俯身向着我。
  我知道房间里有一个生人,一个不属于盖茨黑德府、也不与里德太太拈亲带故的人。这时,我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宽慰,一种确信受到庇护而觉得安全的欣慰之情。我的目光离开贝茜(尽管她在身边远没有艾博特那么讨厌),细细端详这位先生的面容。我认识他,他是芳埃德先生,是个药剂师,有时里德太太请他来给佣人们看病。但她自己和孩子们不舒服时,请的是位内科医生。
  “瞧,我是谁?”他问。
  我说出了他的名字,同时把手伸给他,他握住了我的手、微微一笑说:“慢慢会好起来的。”随后他扶我躺下,并吩咐贝茜千万小心,在夜里别让我受到打扰。他又叮嘱了一番,说了声第二天再来后,便走了。我非常难过。有他坐在我枕边的椅子上,我感到既温暖又亲近,而他一走,门一关上,整个房间便暗了下来,我的心再次沉重起来,一种无可名状的哀伤威压着我。
  “你觉得该睡了吗,小姐?”贝茜问,口气相当温存。
  我几乎不敢回答她,害怕接着的话粗鲁不中听。“我试试。”
  “你想喝什么,或者能吃点什么吗?”
  “不啦,谢谢,贝茜。”
  “那我去睡了,已经过了十二点啦,不过要是夜里需要什么,你尽管叫我。”
  多么彬彬有礼啊!于是我大着胆子问了个问题。
  “贝茜,我怎啦?病了吗?”
  “你是病了,猜想是在红房子里哭出病来的,肯定很快就会好的。”
  贝茵走进了附近佣人的卧房。我听见她说:
  “萨拉,过来同我一起睡在保育室吧,今儿晚上,就是要我命,我也不敢同那个可怜孩子单独过夜了。她说不定会死的。真奇怪她竟会昏过去。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没有。里德太太也太狠心了。”
  萨拉跟着她回来了,两人都上了床,嘁嘁喳喳讲了半个小时才睡着。我只听到了片言只语,但我可以清楚地推断出她们讨论的主题。
  “有个东西从她身边经过,一身素装,转眼就不见了”——“一条大黑狗跟在后面”——“在房门上砰砰砰”敲了三下——“墓地里一道白光正好掠过他坟墓”等等等等。
  最后,两人都睡着了,炉火和烛光也都熄灭。我就这么可怕地醒着挨过了漫漫长夜,害怕得耳朵、眼睛和头脑都紧张起来,这种恐俱是只有儿童才能感受到的,
  红房子事件并没有给我身体留下严重或慢性的后遗症,它不过使我的神经受了惊吓,对此我至今记忆犹新。是的,里德太太,你让我领受了可怕的精神创伤,但我应当原谅你、因为你并不明白自己干了些什么,明明是在割断我的心弦,却自以为无非是要根除我的恶习。
  第二天中午,我起来穿好衣服,裹了块浴巾,坐在保育室壁炉旁边。我身体虚弱,几乎要垮下来。但最大的痛楚却是内心难以言传的苦恼,弄得我不断地暗暗落泪。才从脸颊上抹去一滴带咸味的泪水,另一滴又滚落下来。不过,我想我应当高兴,因为里德一家人都不在,他们都坐了车随妈妈出去了。艾博特也在另一间屋里做针线活。而贝茵呢,来回忙碌着,一面把玩具收拾起来,将抽屉整理好,一面还不时地同我说两句少有的体贴话。对我来说,过惯了那种成天挨骂、辛辛苦苦吃力不讨好的日子后,这光景该好比是平静的乐园。然而,我的神经己被折磨得痛苦不堪,终于连平静也抚慰不了我,欢乐也难以使我兴奋了。
  贝茜下楼去了一趟厨房,端上来一个小烘饼,放在一个图案鲜艳的瓷盘里,图案上画的是一只极乐鸟,偎依在一圈旋花和玫瑰花苞上。这幅画曾激起我热切的羡慕之情。我常常恳求让我端一端这只盘子,好仔细看个究竟,但总是被认为不配享受这样的特权。此刻,这只珍贵的器皿就搁在我膝头上,我还受到热诚邀请,品尝器皿里一小圈精美的糕点。徒有虚名的垂爱啊!跟其他久拖不予而又始终期待着的宠爱一样,来得太晚了!我已无意光顾这烘饼,而且那鸟的羽毛和花卉的色泽也奇怪地黯然无光了。我把盘子和烘饼挪开。贝茜问我是否想要一本书。“书”字产生了瞬间的刺激,我求她去图书室取来一本《格列佛游记》。我曾兴致勃动地反复细读过这本书,认为书中叙述的都实有其事,因而觉得比童话中写的有趣。至于那些小精灵们,我在毛地黄叶子与花冠之间,在蘑菇底下和爬满老墙角落的长春藤下遍寻无着之后,终于承认这悲哀的事实:他们都己逃离英国到某个原始的乡间去了,那儿树林更荒凉茂密,人口更为稀少。而我虔信,小人国和大人国都是地球表面实实在在的一部份。我毫不怀疑有朝一日我会去远航,亲眼看一看一个王国里小小的田野、小小的房子、小小的树木;看一看那里的小人、小牛、小羊和小鸟们;目睹一下另一个王国里如森林一般高耸的玉米地、硕大的猛犬、巨大无比的猫以及高塔一般的男男女女。然而,此刻当我手里捧着这本珍爱的书,一页页翻过去,从精妙的插图中寻觅以前每试必爽的魅力时,我找到的只是怪异和凄凉。巨人成了憔悴的妖怪,矮子沦为恶毒可怖的小鬼,而格列佛则已是陷身于险境的孤独的流浪者了。我不敢往下看了,合上书,把它放在桌上一口未尝的小烘饼旁边。
  我以前常听这首歌,而且总觉得它欢快悦耳,因为贝茜的嗓子很甜,至少我认为如此。而此刻,虽然她甜蜜的嗓子依旧,但歌里透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有时,她干活出了神,把迭句唱得很低沉,拖得很长。一句“很久很久以前”唱出来,如同挽歌中最哀伤的调子。她接着又唱起一首民谣来,这回可是真的哀怨凄恻了。
  我的双脚酸痛啊四肢乏力,前路漫漫啊大山荒芜。没有月光啊天色阴凄,暮霭沉沉啊笼罩着可怜孤儿的旅途。
  为什么要让我孤苦伶丁远走他乡,流落在荒野连绵峭岩重叠的异地。人心狠毒啊,唯有天使善良,关注着可怜孤儿的足迹。
  从远处吹来了柔和的夜风,晴空中繁星闪烁着温煦的光芒。仁慈的上帝啊,你赐福于万众,可怜的孤儿得到了保护、安慰和希望。
  哪怕我走过断桥失足坠落,或是在迷茫恍惚中误入泥淖。天父啊,你带着祝福与许诺,把可怜的孤儿搂入你怀抱。
  哪怕我无家可归无亲无故,一个给人力量的信念在我心头。天堂啊,永远是归宿和安息之所,上帝是可怜孤儿的朋友。
  “来吧,简小姐,别哭了,”贝茜唱完了说。其实,她无异于对火说“你别燃烧!”不过,她怎么能揣度出我被极度的痛苦所折磨?早上劳埃德先生又来了。
  “怎么,己经起来了!”他一进保育室就说,“嗨,保姆、她怎么样了?”
  贝茜回答说我情况很好。
  “那她应该高兴才是。过来、简小姐,你的名字叫简,是不是?”
  “是,先生,叫简·爱。”
  “瞧,你一直在哭,简·爱小姐,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哪儿疼吗?”
  “不疼,先生。”
  “啊,我想是因为不能跟小姐们一起坐马车出去才哭的,”贝茜插嘴说。
  “当然不是罗!她那么大了,不会为这点小事闹别扭的。”
  这恰恰也是我的想法。而她这么冤枉我伤了我的自尊,所以我当即回答,“我长得这么大从来没有为这种事哭过,而且我又讨厌乘马车出去。我是因为心里难受才哭的。”
  “嘿,去去,小姐!”贝茜说。
  好心的药剂师似乎有些莫明其妙。我站在他面前,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灰色的小眼睛并不明亮,但现在想来也许应当说是非常锐利的。他的面相既严厉而又温厚,他从从容容地打量了我一番后说:
  “昨天你怎么得病的呢?”
  “她跌了一跤。”贝茜又插嘴了。
  “跌交:又耍娃娃脾气了!她这样年纪还不会走路?八九岁总有了吧。”
  “我是被人给打倒的,”我脱口而出。由于自尊心再次受到伤害,引起了一阵痛楚,我冒昧地作了这样的辩解。“但光那样也不会生病。”我趁劳埃德先生取了一撮鼻烟吸起来时说。
  他把烟盒放入背心口袋。这时,铃声大作,叫佣人们去吃饭。他明白是怎么回事。“那是叫你的,保姆,”他说,“你可以下去啦,我来开导开导简小姐,等着你回来,”
  贝茜本想留着,但又不得不走,准时吃饭是盖茨黑德府的一条成规。
  “你不是以为跌了跤才生病吧?那么因为什么呢?”贝茜一走,劳埃德先生便追问道。
  “他们把我关在一间闹鬼的房子里,直到天黑。”
  我看到劳埃德先生微微一笑,同时又皱起眉头来,“鬼?瞧,你毕竟还是个娃娃!你怕鬼吗?”
  “里德先生的鬼魂我是怕的,他就死在那同房子里,还在那里停过棂。无论贝茜,还是别人,能不进去,是不在夜里进那房间的。多狠心呀,把我一个人关在里面,连支蜡烛也不点。心肠那么狠,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瞎说!就因为这个使你心里难受,现在大白天你还怕吗?”
  “现在不怕,不过马上又要到夜里了。另外,我不愉快,很不愉快,为的是其他事情。”
  “其他什么事?能说些给我听听吗?”
  我多么希望能原原本本回答这个问题!要作出回答又何其困难:孩子们能够感觉,但无法分析自己的情感,即使部分分折能够意会,分析的过程也难以言传。但是我又担心失去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吐苦水的机会。所以局促不安地停了一停之后,便琢磨出一个虽不详尽却相当真实的回答。
  “一方面是因为我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的缘故。”
  “可是你有一位和蔼可亲的舅母,还有表兄妹们。”
  我又顿了顿,随后便笨嘴笨舌地说:
  “可是约翰·里德把我打倒了,而舅妈又把我关在红房子里。”
  劳埃德先生再次掏出了鼻烟盒。
  “你不觉得盖茨黑德府是座漂亮的房子吗?”他问,“让你住那么好一个地方,你难道不感激?”
  “这又不是我的房子,先生。艾博特还说我比这儿的佣人还不如呢。”
  “去!你总不至于傻得想离开这个好地方吧。”
  “要是我有地方去,我是乐意走的。可是不等到长大成人我休想摆脱盖茨黑德。”
  “也许可以——谁知道?除了里德太太,你还有别的亲戚吗?”
  “我想没有了,先生。”
  “你父亲那头也没有了吗?”
  “我不知道,有一回我问过舅妈,她说可能有些姓爱的亲戚,人又穷,地位又低,她对他们的情况一无所知。”
  “要是有这样的亲戚,你愿意去吗?”
  我陷入了沉思,在成年人看来贫困显得冷酷无情,孩子则尤其如此。至于勤劳刻苦、令人钦敬的贫困,孩子们不甚了了。在他们心目中,这个字眼始终与衣衫槛褴褛、食品匿乏、壁炉无火、行为粗鲁以及低贱的恶习联系在一起。对我来说,贫困就是堕落的别名。
  “不,我不愿与穷人为伍,”这就是我的回答。
  “即使他们待你很好也不愿意?”
  我摇了摇头,不明白穷人怎么会有条件对人仁慈,更不说我还得学他们的言谈举止,同他们一样没有文化,长大了像有时见到的那种贫苦女人一样,坐在盖茨黑德府茅屋门口,奶孩子或者搓洗衣服。不,我可没有那样英雄气概,宁愿抛却身份来换取自由。
  “但是你的亲戚就那么穷,都是靠干活过日子的么?”
  “我说不上来。里德舅妈说,要是我有亲戚,也准是一群要饭的,我可不愿去要饭。”
  “你想上学吗?”
  我再次沉思起来。我几乎不知道学校是什么样子。光听贝茜有时说起过,那个地方,年轻女子带足枷坐着,戴着脊骨矫正板,还非得要十分文雅和规矩才行。约翰·里德对学校恨之入骨,还大骂教师。不过他的感受不足为凭。如果贝茜关于校纪的说法(她来盖茨黑德之前,从她主人家一些年轻小姐那儿收集来的)有些骇人听闻,那么她细说的关于那些小姐所学得的才艺,我想也同样令人神往。她绘声绘色地谈起了她们制作的风景画和花卉画;谈起了她们能唱的歌,能弹的曲,能编织的钱包,能翻译的法文书,一直谈得我听着听着就为之心动,跃跃欲试。更何况上学也是彻底变换环境,意味着一次远行,意味着同盖茨黑德完全决裂,意味着踏上新的生活旅程。
  “我真的愿意去上学,”这是我三思之后轻声说出的结论。
  “唉,唉,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劳埃德先生立起身来说。“这孩子应当换换空气,换换地方,”他自言自语地补充说,“神经不很好。”
  这时,贝茜回来了,同时听得见砂石路上响起了滚滚而来的马车声。
  “是你们太太吗,保姆?”劳埃德先生问道。“走之前我得跟她谈一谈。”
  贝茜请他进早餐室,并且领了路。从以后发生的情况推测,药剂师在随后与里德太太的会见中,大胆建议送我进学校。无疑,这个建议被欣然采纳了。一天夜里,艾博特和贝茜坐在保育室里,做着针钱活儿,谈起了这件事。那时,我已经上床,她们以为我睡着了。艾博特说:“我想太太一定巴不得摆脱这样一个既讨厌、品质又不好的孩子,她那样子就好像眼睛老盯着每个人,暗地里在搞什么阴谋似的。”我想艾博特准相信我是幼年的盖伊·福克斯式人物了。
  就是这一回,我从艾博特与贝茜的文谈中第一次获悉,我父亲生前是个牧师,我母亲违背了朋友们的意愿嫁给了他,他们认为这桩婚事有失她的身份。我的外祖父里德,因为我母亲不听话而勃然大怒,一气之下同她断绝了关系,没留给她一个子儿。我父母亲结婚才一年,父亲染上了斑疹伤寒,因为他奔走于副牧师供职地区、一个大工业城镇的穷人中间,而当时该地流行着斑疹伤寒。我母亲从父亲那儿染上了同一疾病,结果父母双双故去,前后相距下到一个月。
  贝茜听了这番话便长叹一声说:“可怜的简小姐也是值得同情呐,艾博特。”
  “是呀,”艾博特回答,“她若是漂亮可爱,人家倒也会可怜她那么孤苦伶仃的,可是像她那样的小东西,实在不讨人喜欢。”
  “确实不大讨人喜欢,”贝茜表示同意,“至少在同样处境下,乔治亚娜这样的美人儿会更惹人喜爱。”
  “是呀,我就是喜欢乔治亚娜小姐!”狂热的艾博特嚷道,“真是个小宝贝——长长的卷发,蓝蓝的眼睛,还有那么可爱的肤色,简直像画出来的一股!——贝茜,晚餐我真想吃威尔士兔子。”
  “我也一样——外加烤洋葱。来吧,我们下楼去。”她们走了。

  我继续为积极办好乡村学校尽心尽力。起初确实困难重重。尽管我使出浑身解数,还是过了一段时间才了解我的学生和她们的天性。她们完全没有受过教育,官能都很迟钝,使我觉得这些人笨得无可救药。粗粗一看,个个都是呆头呆脑的,但不久我便发现自己错了。就像受过教育的人之间是有区别的一样,她们之间也有区别。我了解她们,她们也了解我之后,这种区别很快便不知不觉地扩大了。一旦她们对我的语言、习惯和生活方式不再感到惊讶,我便发现一些神态呆滞、目光迟钝的乡巴佬,蜕变成了头脑机灵的姑娘。很多人亲切可爱很有礼貌。我发现她们中间不少人天性就懂礼貌,自尊自爱,很有能力,赢得了我的好感和敬佩。这些人不久便很乐意把工作做好,保持自身整洁,按时做功课,养成斯斯文文有条有理的习惯。在某些方面,她们进步之快甚至令人吃惊,我真诚愉快地为此感到骄傲。另外,我本人也开始喜欢上几位最好的姑娘,她们也喜欢我。学生中有几个农夫的女儿,差不多已经长成了少女。她们已经会读,会写,会缝,于是我就教她们语法、地理和历史的基本知识,以及更精细的针线活。我还在她们中间发现了几位可贵的人物一一这些人渴求知识,希望上进——我在她们家里一起度过了不少愉快的夜晚。而她们的父母(农夫和妻子)对我很殷勤。我乐于接受他们纯朴的善意,并以尊重他们的情感来作为回报一—对此他们不一定会随时都感到习惯,但这既让她们着迷,也对他们有益,因为他们眼看自己提高了地位,并渴望无愧于所受到的厚待。
  我觉得自己成了附近地区的宠儿。无论什么时候出门,我都会处处听到亲切的招呼,受到满脸笑容的欢迎。生活在众人的关心之,即便是劳动者的关心,也如同“坐在阳光下,既宁静又舒心”。内心的恬静感觉开始萌芽,并在阳光下开放出花朵。在这段时间的生活中,我的心常常涌起感激之情,而没有颓唐沮丧。可是,读者呀,让我全都告诉你吧,在平静而充实的生活中——白天为学生作出了高尚的努力,晚上心满意足地独自作画和读书——之后我常常匆匆忙忙地进入了夜间奇异的梦境,多姿多彩的梦,有骚动不安的、充满理想的、激动人心的,也有急风骤雨式的——这些梦有着千奇百怪的场景,充满冒险的经历,揪心的险情和浪漫的机遇。梦中我依旧一次次遇见罗切斯特先生,往往是在激动人心的关键时刻。随后我感到投入了他的怀抱,听见了他的声音,遇见了他的目光,碰到了他的手和脸颊,爱他而又被他所爱。于是重又燃起在他身边度过一生的希望,像当初那么强烈,那么火热,随后我醒了过来。于是我想起了自己身在何处,处境如何。接着我颤颤巍巍地从没有帐幔的床上爬起来。沉沉黑夜目睹了我绝望的痉挛,听见了我怒火的爆发。到了第二天早上九点,我按时开学,平心静气地为一天的例行公事作好准备。
  罗莎蒙德.奥利弗守信来看我。她一般是在早上遛马时到学校里来的,骑着她的小马慢跑到门口,后面跟了一位骑马的随从。她穿了一套紫色的骑装,戴一顶亚马逊式黑丝绒帽,很有风度地戴在从脸颊一直披到肩的卷发上,很难想象世上还有比她的外貌更标致的东西了。于是她会走进土里土气的房子,穿过被弄得眼花缭乱的乡村孩子的队伍。她总是在里弗斯先主上教义回答课时到。我猜想这位女来访者的目光,锐利地穿透了年青牧师的心。一种直觉向他提醒她已经进来了,即使他没有看到,或者视线正好从门口转开时也是如此。而要是她出现在门口,他的脸会灼灼生光,他那大理石一般的五官尽管拒不松弛,但难以形容地变了形。恬静中流露出一种受压抑的热情,要比肌肉的活动和目光的顾盼所显现的强烈得多。
  当然她知道自己的魅力。其实他倒没有在她面前掩饰自己所感受到的魅力,因为他无法掩饰。虽然他信奉基督教禁欲主义,但她走近他,同他说话,对着他兴高彩烈、满含鼓励乃至多情地笑起来时,他的手会颤抖起来,他的眼睛会燃烧起来。他似乎不是用嘴巴,而是用哀伤而坚定的目光在说:“我爱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我不是因为毫无成功的希望而保持缄默。要是我献出这颗心来,我相信你会接受它,但是这颗心已经摆到了神圣的祭坛上了,周围燃起了火,很快它会成为耗尽的供品。”
  而随后她会像失望的孩子那样板着脸,一片阴沉的乌云会掩去她光芒四射的活力。她会急忙从他那里抽出手来,使一会儿性子,从他既像英雄又像殉道者的面孔转开。她离开他时,圣·约翰无疑愿意不顾一切地跟随着,叫唤她,留她下来、但是他不愿放弃进入天国的机会,也不愿为了她爱情的一片乐土,而放弃踏进真正的、永久的天堂的希望。此外,他无法把他的一切集于自己的个性之中,——流浪汉、追求者、诗人和牧师——集中于一种情感的局限之内。他不能——也不会——放弃布道的战场,而要溪谷庄的客厅和宁静。尽管他守口如瓶,但我有一次还是大胆地闯进他内心的密室,因此从他本人那儿了解到了如许秘密。
  奥利弗小姐经常造访我的小屋,使我不胜荣幸。我已了解她的全部性格,它既无秘密,也没有遮掩。她爱卖弄风情,但并不冷酷;她苛刻,但并非自私得一钱不值;她从小受到宠爱,但并没有被完全惯坏;她性子急,但脾气好;爱慕虚荣(在她也难怪,镜子里随便瞟一眼都照出了她的可爱),但并不装腔作势;她出手大方。却并不因为有钱而自鸣得意;她头脑机灵,相当聪明,快乐活泼而无所用心。总之她很迷人,即使是对象我这样同性别的冷眼旁观者,也是如此。但她并不能使人深感兴趣,或者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譬如同圣·约翰的妹妹们相比,属于一种截然不同的头脑。但我仍象喜欢我的学生阿黛勒那样喜欢她,所不同的是,我们会对自己看护和教育的孩子,产生一种比对同祥可爱的成年朋友亲近的感情。
  她心血来潮,对我产生了好感。她说我像里弗斯先生(当然只不过她宣布“没有他的十分之一漂亮,尽管你是个整洁可爱的小个子,但他是个天使”)。然而我象他那样为人很好,聪明、冷静、坚定。她断言,作为一个乡村女教师,我天性是个怪人。她确信,要是我以前的历史给透露出来,一定会成为一部有趣的传奇。
  一天晚上,她照例像孩子一样好动,粗心却并不冒犯地问这问那,一面翻着我小厨房里的碗橱和桌子的抽屉。她看到了两本法文书,一卷席勒的作品,一本德文语法和词典。随后又看到了我的绘画材料,几张速写,其中包括用铅笔画的一个小天使般的小姑娘、我的一个学生的头像和取自莫尔顿溪谷及周围荒原的不同自然景色。她先是惊讶得发呆,随后是高兴得激动不已。
  “是你画的吗?你懂法文和德文?你真可爱—一真是个奇迹!你比S城第一所学校的教师还画得好。你愿意为我画一张让我爸爸看看吗?”
  “很乐意,”我回答。一想到要照着这样一个如此完美、如此容光焕发的模特儿画,我便感到了艺术家喜悦的颤栗。那时她穿了深蓝色的丝绸衣服;裸露着胳膊和脖子,唯一的装饰是她栗色的头发,以一种天然卷曲所有的不加修饰的雅致,波浪似地从肩上披下来。我拿了一张精致的卡纸,仔细地画了轮廓,并打算享受将它上彩的乐趣。由于当时天色已晚,我告诉她得改天再坐下来让我画了。
  她把我的情况向她父亲作了详尽的报告,结果第二天晚上奥利弗先生居然亲自陪着她来了。他高个子,五官粗大,中等年纪,头发灰白。身边那位可爱的的女儿看上去象一座古塔旁的一朵鲜花。他似乎是个沉默寡言,或许还很自负的人,但对我很客气。罗莎蒙德的那张速写画很使他高兴。他嘱我千万要把它完成,还坚持要我第二天去溪谷庄度过一个夜晚。
  我去了,发现这是一所宽敞漂亮的住宅,充分显出主人的富有。我呆在那里时罗莎蒙德一直非常高兴。她父亲和蔼可亲,茶点以后开始同我们交谈时,用很强烈的字眼,对我在莫尔顿学校所做的,表示十分满意。还说就他所见所闻,他担心我在这个地方大材小用,会很快离去干一项更合适的工作。
  “真的!”罗莎蒙德嚷道,“她那么聪明,做一个名门家庭的女教师绰绰有余,爸爸。”
  我想——与其到国内哪个名门家庭,远不如在这里。奥利弗先生说起了里弗斯先生——说起了里弗斯的家庭——肃然起敬。他说在附近地区,这是一个古老的名字,这家的祖宗都很有钱,整个莫尔顿一度属于他们。甚至现在,他认为这家的代表要是乐意,满可以同最好的家庭联姻。他觉得这么好、这么有才能的一个年青人竟然决定出家当传教士,实在可惜。那等于抛弃了一种很有价值的生活。那么看来罗莎蒙德的父亲不会在她与圣·约翰结合的道路上设置任何障碍。奥利弗先生显然认为青年牧师的良好出身、古老的名字和神圣的职业是对他缺乏家财的足够补偿。
  那天是十一月五日,一个假日。我的小佣人帮我清扫了房子后走掉了,对一个便士的酬劳十分满意。我周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擦洗过的地板,磨得锃亮的炉格和擦得干干净净的椅子。我把自己也弄得整整齐齐,这会儿整个下午就随我度过了。
  翻译几页德文占去了我一个小时。随后我拿了画板和画笔,开始了更为容易因而也更加惬意的工作,完成罗莎蒙德.奥利弗的小画像。头部已经画好,剩下的只是给背景着色,给服饰画上阴影,再在成熟的嘴唇上添一抹胭脂红,——头发这儿那儿再画上一点柔软的卷发——把天蓝的眼盖下睫毛的阴影加深一些。我正全神贯注地画着这些有趣的细节,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我那扇门开了,圣·约翰·里弗斯先生走了进来。
  “我来看看你怎么过假日,”他说。“但愿没有动什么脑筋?没有,那很好,你一画画就不感到寂莫了。你瞧,我还是不大相信,尽管你到目前为止还是很好地挺过来了,我给你带来了一本书供你晚上消遣,”他把一本新出版的书放在桌上——一部诗:是那个时代——现代文学的黄金时代常常赐予幸运的公众一本货真价实的出版物。哎呀!我们这个时代的读者却没有那份福气。不过拿出勇气来!我不会停下来控诉或者发牢骚。我知道诗歌并没有死亡,天才并未销声匿迹,财神爷也没有把两者征服,把他们捆绑起来或者杀掉,总有一天两者都会表明自己的存在、风采、自由和力量。强大的天使,稳坐天堂吧!当肮脏的灵魂获得胜利,弱者为自己的毁灭恸哭时,他们微笑着。诗歌被毁灭了吗?天才遭到了驱逐吗?没有!中不溜儿的人们,不,别让嫉妒激起你这种想法。不,他们不仅还活着,而且统治着,拯救着。没有它们无处不在的神圣影响,你会进地狱——你自己的卑微所造成的地狱。
  我急不可耐地浏览着《玛米昂》辉煌的篇章(因为《玛米昂》确实如此)时,圣·约翰俯身细看起我的画来。他蓦地惊跳起来,拉直了高高的身子。他什么也没有说,我抬头看他,他避开了我的目光,我很明白他的想法,能直截了当地看出他的心思来。这时候我觉得比他镇定和冷静。随后我暂时占了优势,产生了在可能情况下帮他做些好事的想法。
  “他那么坚定不移和一味自我控制,”我想,“实在太苛刻自己了。他把每种情感和痛苦都锁在内心——什么也不表白,不流露,不告诉。我深信,谈一点他认为不应当娶的可爱的罗莎蒙德,会对他有好处。我要使他开口。”
  我先是说:“坐一下,里弗斯先生,”可是他照例又回答说,不能逗留。“很好,”我心里回答,“要是你高兴,你就站着吧,但你还不能走,我的决心已下。寂寞对你和对我至少是一样不好,我倒要试试,看我能不能发现你内心的秘密,在你大理石般的胸膛找到一个孔,从那里我可以灌进一滴同情的香油。”
  “这幅画像不像?”我直截了当地问。
  “像!像谁呀?我没细看。”
  “你看了,里弗斯先生。”
  他被我直率得有些突然和奇怪的发问弄得几乎跳了起来,惊异地看着我。“呵,那还算不了什么,”我心里嘟哝着。“我不想因为你一点点生硬态度而罢休。我准备付出巨大的努力。”我继续想道,“你看得很仔细很清楚,但我不反对你再看一遍。”我站起来把画放在他手里。
  “一张画得很好的画,”他说,“色彩柔和清晰,是一张很优美、很恰当的画。”
  “是呀,是呀,这我都知道。不过像不像呢?这像谁?”
  他打消了某种犹豫,回答说:“我想是奥利弗小姐。”
  “当然。而现在,先生,为了奖励你猜得准,我答应给我创作一幅精细准确的复制品,要是你答应这个礼物是可以接受的。我不想把时间和精力化在一件你认为毫无价值的东西上。”
  他继续凝视着这张画。他看得越久就把画捧得越紧,同时也似乎越想看它。“是很像!”他喃喃地说。“眼睛画得很好。颜色、光线、表情都很完美。它微笑着!”
  “保存一张复制品会使你感到安慰呢,还是会伤你的心?请你告诉我。当你在马达加斯加,或者好望角,或者印度,在你的行囊中有这样的纪念品,对你是一种安慰呢,还是一看见就激起你令人丧气和难受的回忆?”
  这时他偷偷地抬起眼来。他犹犹豫豫忐忑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再次细看起这幅画来。
  “我是肯定要的,不过这样做是不是审慎或明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既然我已弄明白罗莎蒙德真的喜欢他,她的父亲也不大可能反对这门亲事,我——我对自己的观点并不像圣·约翰那样得意扬扬——我心里完全倾向于主张他们的结合。我觉得要是他能获得奥利弗先生的大宗财产,他可以用这笔钱做很多事情,强似在热带的太阳下让才能枯竭,让力气白费。想着可以这么劝说他,我此刻回答说:
  “依我看来,立刻把画中的本人要走,倒是更明智和更有识见的。”
  这时候他已坐了下来,把画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双手支撑着额头,多情地反复看着这张画。我发觉他对我的大胆放肆既不发火也不感到震惊。我甚至还看到,那么坦率地谈论一个他认为不可接触的话题——听这个话题任意处理——开始被他感到是一种新的乐趣——一种出乎意外的宽慰。沉默寡言的人常常要比性格爽朗的人更需要直率地讨论他们的感情和不幸,看似最严酷的禁欲主义者毕竟也是人。大胆和好心“闯入”他们灵魂的“沉寂大海”,常常等于是赋予他们最好的恩惠。
  “她喜欢你,我敢肯定,”我站在他椅子背后说,“她的父亲尊重你,此外,她是个可爱的姑娘——不大有想法。但你会有够你们两个管用的想法。你应当娶她。”
  “难道她喜欢我?”他问。
  “当然,胜过爱任何其他人。她不断谈起你,没有比这个更使她喜欢或者触及得更多的话题了。”
  “很高兴听你这样说,”他说——“很高兴,再淡一刻钟吧。”他真的取出手表,放在桌上掌握时间。
  “可是继续谈有什么用?”我问,“既然你也许正在浇铸反抗的铁拳,或者锻造新的链条把自己的心束缚起来。”
  “别想这些严酷无情的东西了。要想象我让步了,被感化了,就像我正在做的那样。人类的爱像是我心田里新开辟的喷泉,不断上涨,甜蜜的洪水四溢,流淌到了我仔细而辛劳地开垦出来的田野——这里辛勤地播种着善意和自我克制的种子。现在这里泛滥着甜美的洪水——稚嫩的萌芽已被淹没——可口的毒药腐蚀着它们。此刻我看到自己躺在溪谷庄休息室的睡榻上,在我的新娘罗莎蒙德.奥利弗的脚跟前。她用那甜甜的嗓音同我在说话——用被你灵巧的手画得那么逼真的眼睛俯视着我 ——她那珊瑚色的嘴唇朝我微笑着——她是我的——我是她的——眼前的生活和过眼烟云般的世界对我已经足够了。嘘!别张嘴!一—我欣喜万分——我神魂颠倒— 让我平静地度过我所规定的时间。”
  我满足了他。手表嘀嗒嘀嗒响着,他的呼吸时紧时慢,我默默地站着。在一片静谧中一刻钟过去了。他拿起手表,放下画,立起来,站在壁炉边。
  “行啦,”他说,“在那一小段时间中我己沉溺于痴心妄想了。我把脑袋靠在诱惑的胸口,心甘情愿地把脖子伸向她花一般的枷锁。我尝了她的酒杯,枕头还燃着火,花环里有一条毒蛇,酒有苦味,她的允诺是空的——建议是假的。这一切我都明白。”
  我惊诧不己地瞪着他。
  “事情也怪,”他说下去,“我那么狂热地爱着罗莎蒙德.奥利弗——说真的怀着初恋的全部热情,而恋上的对象绝对漂亮、优雅、迷人——与此同时我又有一种宁静而不偏不倚的感悟,觉得她不会当个好妻子,不是适合我的伴侣,婚后一年之内我便会发现。十二个月销魂似的日子之后,接踵而来的是终身遗憾。这我知道。 ”
  “奇怪,真奇怪!”我禁不住叫了起来。
  “我内心的某一方面,”他说下去,对她的魅力深为敏感,但另一方面对她的缺陷,印象也很深。那就是她无法对我所追求的产生共鸣——不能为我所做的事业携手合作。难道罗莎蒙德是一个吃得起苦的人,一个劳作者,一个女使徒吗?难道罗莎蒙德是一个传教士的妻子?不!”
  “不过你不必当传教士?你可以放弃那个打算。”
  “放弃!什么——我的职业?我的伟大的工作?我为天堂里的大厦在世间所打的基础?我要成为那一小群人的希望?这群人把自己的一切雄心壮志同那桩光荣的事业合而为一,那就是提高他们的种族——把知识传播到无知的领域——用和平代替战争——用自由代替束缚——宗教代替迷信——上天堂的愿望代替入地狱的恐俱。难道连这也得放弃?它比我血管里流的血还可贵。这正是我所向往的,是我活着的目的。”
  他沉默了好长一会儿后,我说——“那么奥利弗小姐呢,难道你就不关心她的失望和哀伤了?”
  “奥利弗小姐向来有一大群求婚者和献殷勤的人围着她转,不到一个月,我的形象会从她心坎里抹去,她会忘掉我,很可能会跟一个比我更能使她幸福的人结婚。”
  “你说得倒够冷静的,不过你内心很矛盾,很痛苦。你日见消瘦。”
  “不,要是我有点儿瘦,那是我为悬而未决的前景担忧的缘故——我的离别日期一拖再拖。就是今大早上我还接到了消息,我一直盼着的后继者,三个月之内无法接替我,也许这三个月又会延长到六个月。”
  “无论什么时候,奥利弗小姐一走进教室你就颤抖起来、脸涨得通红。”
  他脸上再次浮起惊讶的表情。他想象不到一个女人居然敢于这么同一个男人说话。至于我,这—类交谈我非常习惯。我与很有头脑、言语谨慎、富有教养的人交际的时候,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我非要绕过缄默的传统防卫工事,踏进奥秘的门槛,在心坎的火炉边上找到一个位置才肯罢休。
  “你确实见解独到,”他说,“胆子也不小。你的精神中有一种勇气,你的眼睛有一种穿透力,可是请允许我向你保证,你部份误解了我的情感。你把这些情感想象得比实际的要深沉,要强烈。你给了我甚于我正当要求的同情。我在奥利弗小姐面前脸红,颤抖时,我不是怜悯自己,而是蔑视我的弱点。我知道这并不光彩,它不过是肉体的狂热,我宣布,不是灵魂的抽搐。那灵魂坚加磐石,牢牢扎在骚动不安的大海深处。你知道我是怎么个人——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我怀疑地笑了笑。
  “你用突然袭击的办法掏出了我的心里话,”他继续说,“现在就听任你摆布了,剥去用基督教义来掩盖人性缺陷、漂净了血污的袍子,我本是个冷酷无情雄心勃勃的人。只有各种天生的情感会对我产生永久的力量。我的向导是理智而并非情感,我的雄心没有止境,我要比别人爬得高干得多的欲望永不能满足。我尊崇忍耐、坚持、勤勉和才能,因为这是人要干大事业,出大名的必要条件。我兴趣十足地观察了你的经历,因为我认为你是勤勤恳恳、有条有理、精力充沛的女人的典范,倒并不是因为我对你所经历的或正在受的苦深表同情。”
  “你会把自己描述成不过是位异教徒哲学家的。”我说。
  “不,我与自然神论的哲学家之间是有区别的:我有信仰,我信奉福音。你用错了修饰语。我不是异教徒哲学家,正是基督教哲学家——一个耶稣教派的信徒,作为他的信徒,我信仰他纯洁、宽厚、仁慈的教义。我主张这样的教义、发誓要为之传播,我年轻时就信仰宗教,于是宗教培养了我最初的品格——它已从小小的幼芽,自然的情感,长成浓荫蔽日的大树,变成了慈善主义,从人类真诚品质的粗糙野生的根子上,相应长出了神圣的公正感。把我为可怜的自我谋求权力和名声的雄心,变成扩大主的天地、为十字架旗帜获得胜利的大志。宗教已为我做了很多,把原始的天性变成最好的品质、修剪和培育了天性。但是无法根除天性,天性也不可能根除,直到“这必死的变成不死的时候。”
  说完,他拿起放在桌上我画板旁的帽子,再一次看了看画像。
  “她的确可爱,”他喃喃地说。“她不愧为世界上最好的玫瑰,真的。”
  “我可不可以画一张像这样的给你呢?”
  “干嘛?不必了。”
  他拉过一张薄薄的纸盖在画上,这张纸是我平常作画时怕弄脏纸板常作为垫手用的。他突然在这张空白纸上究竟看到了什么,我无法判断。但某种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猛地拣起来,看了看纸边,随后瞟了我一眼,那目光奇怪得难以形容,而旦不可理解,似乎摄取并记下了我的体态、面容和服饰的每个细节。它一扫而过,犹如闪电般迅速和锐利。他张开嘴唇,似乎想说话,但把到了嘴边的什么话咽了下去。
  “怎么回事?”我问。
  “什么事也没有”对方回答,一面又把纸放下。我见他利索地从边上撕下一小条,放进了手套,匆勿忙忙点了点头。“下午好,”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嗨!”我用那个地区的一个短语嚷道:“这可绝了!”
  我呢,仔细看了看那张纸,但除了我试画笔色泽所留下的几滴暗淡的污渍,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我把这个谜琢磨了一两分钟,但无法解开。我相信这也无关紧要,便不再去想它,不久也就忘了。

  遵照医嘱,罗切斯特先生那晚上床很早,第二天早晨也没有马上起身。他就是下楼来也是处理事务的,他的代理人和一些佃户到了,等着要跟他说话。
  阿黛勒和我现在得腾出书房,用作每日来访者的接待室。楼上的一个房间生起了火,我把书搬到那里,把它辟为未来的读书室。早上我觉察到桑菲尔德变了样,不再像教堂那么沉寂,每隔一两个小时便回响起敲门声或拉铃声,常有脚步声越过大厅,不同声调的陌生话音也在楼下响起,一条潺潺溪流从外面世界流进了府里,因为府上有了个主人。就我来说,倒更喜欢这样。
  那天阿黛勒不大好教。她静不下心来,不往往门边跑,从栏杆上往下张望,看看能不能瞧一眼罗切斯特先生。随后编造出一些借口来,要到楼下去,我一下就猜到是为了到书房去走走,我知道那儿并不需要她。随后,见我有点儿生气了,并让她好好儿坐着,她就不断唠叨起她的“Ami,Monsieur Edouard Fairfax deRochester”,她就这么称呼他(而我以前从末听到过他的教名),还想象着他给她带来了什么礼物。因为他似乎在前天晚上提起过,他的行李从米尔科特运到后,内中会有一个小匣子,匣子里的东西她很感兴趣。
  “Et cela doit signifier,”她说“quil y aura la dedans un cadeau pourmoi,et peut etre pour vous aussi Mademoiselle.Monsienr a parle devous:il mademande le nom de ma gouvernante,et si elle netait pasune petitepersonne,assez mince et un peu pale.Jai dit quoui:carcest vrai,nest cepas,mademoiselle?"
  我和我的学生照例又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客厅里用餐。下午风雪交加,我们呆在读书室里。天黑时我允许阿黛勒放下书和作业,奔到楼下去,因为下面已比较安静,门铃声也已消停,想必罗切斯特先生此刻有空了。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便走到窗子跟前,但那儿什么也看不见。暮色和雪片使空气混混沌沌,连草坪上的灌木也看不清楚了。我放下窗帘,回到了火炉边。
  在明亮的余烬中,我仿佛看到了一种景象,颇似我记得曾见过的莱茵河上海德堡城堡的风景画。这时费尔法克斯太太闯了进来,打碎了我还在拼凑的火红镶嵌画,也驱散了我孤寂中开始凝聚起来的沉闷而不受欢迎的念头。
  “罗切斯特先生请你和你的学生,今晚一起同他在休息室里用茶点,”她说,“他忙了一天。没能早点见你。”
  “他什么时候用茶点?”我问。
  “呃,六点钟。在乡下他总是早起早睡,现在你最好把外衣换掉,我陪你去,帮你扣上扣子。拿着这支蜡烛。”
  “有必要换外衣吗?”
  “是的,最好还是换一下。罗切斯特先生在这里的时候,我总是穿上夜礼服的。”
  这额外的礼节似乎有些庄重,不过我还是上自己的房间去了。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帮助下,把黑色呢衣换成了一件黑丝绸衣服,这是除了一套淡灰色衣服外,我最好的,也是唯一一套额外的衣装。以我的罗沃德服饰观念而言,我想除了头等重要的场合,这套服装是过于讲究而不宜穿的。
  “你需要一枚饰针,”费尔法克斯太太说。我只有一件珍珠小饰品,是坦普尔小姐作为临别礼物送给我的,我把它戴上了。随后我们下了楼梯。我由于怕生,觉得这么一本正经被罗切斯特先生召见,实在是活受罪。去餐室时,我让费尔法克斯太太走在我前面,自己躲在她暗影里,穿过房间,路过此刻放下了窗帘的拱门,进了另一头高雅精致的内室。
  两支蜡烛点在桌上,两支点在壁炉台上。派洛特躺着,沐浴在一堆旺火的光和热之中,阿黛勒跪在它旁边。罗切斯特先生半倚在睡榻上,脚下垫着坐垫。他正端详着阿黛勒和狗,炉火映出了他的脸。我知道我见过的这位赶路人有着浓密的宽眉,方正的额头,上面横流着的一片黑发,使额头显得更加方正。我认得他那坚毅的鼻子,它与其说是因为英俊,倒还不如说显出了性格而引人注目。他那丰满的鼻孔,我想,表明他容易发怒。他那严厉的嘴巴、下额和颅骨,是的,三者都很严厉,一点都不错。我发现,他此刻脱去斗篷以后的身材,同他容貌的方正很相配。我想从运动员的角度看,他胸宽腰细,身材很好,尽管既不高大,也不优美。
  罗切斯特先生准已知道,费尔法克斯太太和我进了门,但他似乎没有兴致来注意我们,我们走近时,他连头都没有抬。
  “爱小姐来了,先生,”费尔法克斯太太斯斯文文地说。他点了下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狗和孩子。
  “让爱小姐坐下吧,”他说。他僵硬勉强的点头样子,不耐烦而又一本正经的说话语气,另有一番意思,似乎进一步表示,‘活’见鬼,爱小姐在不在同我有什么关系?现在我不想同她打招呼。”
  我坐了下来,一点也不窘。礼仪十足地接待我,倒反会使我手足无措,因为在我来说,无法报之以温良恭谦。而粗鲁任性可以使我不必拘礼,相反,行为古怪又合乎礼仪的沉默,却给我带来了方便。此外,这反常接待议程也是够有意思的,我倒有兴趣看看他究竟如何继续下去。
  他继续像一尊塑像般呆着,既不说话,也不动弹。费尔法克斯太太好像认为总需要有人随和些,于是便先开始说起话来,照例和和气气,也照例很陈腐。对他整天紧张处理事务而表示同情;对扭伤的痛苦所带来的烦恼表示慰问;随后赞扬了他承受这一切的耐心与毅力。
  “太太,我想喝茶,”这是她所得到的唯一的回答,她赶紧去打铃,托盘端上来时,又去张罗杯子,茶匙等,显得巴结而麻利。我和阿黛勒走近桌子,而这位主人并没离开他的睡榻。
  “请你把罗切斯特先生的杯子端过去,”费尔法克斯太太对我说,“阿黛勒也许会泼洒出去的。”
  我按她的要求做了。他从我手里接过杯子时,阿黛勒也许认为乘机可以为我提出个请求来,她叫道:
  “Nest ce pas,Monsieur,quil y a un cadeau pour Mademoiselle Eyre,dansvotre petit coffre?”
  “谁说起过cadeaux?”他生硬地说。“你盼望一份礼物吗,爱小姐?你喜欢礼物吗?”他用一双在我看来阴沉恼怒而富有穿透力的眼睛,搜索着我的面容。
  “我说不上来,先生,我对这些东西没有什么经验,一般认为是讨人喜欢的。”
  “一般认为:可是你认为呢?”
  “我得需要一点时间,先生,才能作出值得你接受的回答。一件礼物可以从多方面去看它,是不是?而人们需要全面考虑,才能发表关于礼物性质的意见。”
  “爱小姐,你不像阿黛勒那么单纯,她一见到我就嚷着要‘cadeau’,而你却转弯抹角。”
  “因为我对自己是否配得礼物,不像阿黛勒那么有信心,她可凭老关系老习惯提出要求,因为她说你一贯送她玩具,但如果要我发表看法的话,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因为我是个陌生人,没有做过什么值得感谢的事情。”
  “啊,别以过份谦虚来搪塞!我己经检查过阿黛勒的功课,发现你为她花了很大力气,她并不聪明,也没有什么天份,但在短期内取得了很大进步。”
  “先生,你已经给了我‘cadeau’,我很感谢你,赞扬学生的进步,是教师们最向往的酬劳。”
  “哼!”罗切斯特先生哼了一声,默默地喝起茶来。
  “坐到火炉边来,”这位主人说。这时托盘己经端走,费尔法克斯太太躲进角落忙着编织,阿黛勒拉住我的手在房间里打转,把她放在架子和柜子上的漂亮的书籍和饰品拿给我看,我们义不容辞地服从了。阿黛勒想坐在我膝头上,却被吩咐去逗派洛特玩了。
  “你在我这里住了三个月了吧?”
  “是的,先生。”
  “你来自——”
  “××郡的罗沃德学校。”
  “噢!一个慈善机构。你在那里呆了几年?”
  “八年。”
  “八年!你的生命力一定是够顽强的。我认为在那种地方就是呆上一半时间,也会把身体搞跨!怪不得你那种样子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我很奇怪,你从哪儿得来了那种面孔,昨晚我在海路上碰到你的时候,不由得想到了童话故事,而且真有点想问问你,是不是你迷住了我的马。不过我现在仍不敢肯定。你父母是谁?”
  “我没有父母。”
  “从来没有过,我猜想,你还记得他们吗?”
  “不记得。”
  “我想也记不得了。所以你坐在台阶上等你自己的人来?”
  “等谁,先生?”
  “等绿衣仙人呗,晚上月光皎洁,正是他们出没的好时光。是不是我冲破了你们的圈子,你就在路面上撒下了那该死的冰?”
  我摇了摇头。“绿衣仙人几百年前就离开了英格兰,”我也像他一样一本正经地说,“就是在海路上或者附近的田野,你也见不到他们的一丝踪迹。我想夏天、秋夜或者冬季的月亮再也不会照耀他们的狂欢了。”
  费尔法克斯太太放下手中的织物,竖起眉毛,似乎对这类谈话感到惊异。
  “好吧,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要是你没有父母,总应该有些亲人。譬如叔伯姑嫂等?”
  “没有,就我所知,一个也没有。”
  “那么你家在哪儿?”
  “我没有家。”
  “你兄弟姐妹住在哪儿?”
  “我没有兄弟姐妹。”
  “谁推荐你到这里来的呢?”
  “我自己登广告,费尔法克斯太太答复了我。”
  “是的,”这位好心的太太说,此刻她才弄明白我们谈话的立足点。“我每天感谢主引导我作出了这个选择。爱小姐对我是个不可多得的伙伴,对阿黛勒是位和气细心的教师。”
  “别忙着给她作鉴定了,”罗切斯特先生回答说,“歌功颂德并不能使我偏听偏信,我会自己作出判断。她是以把我的马弄倒在地开始给我产生印象的。”
  “先生?”费尔法克斯太太说。
  “我得感谢她使我扭伤了脚。”
  这位寡妇一时莫名其妙。
  “爱小姐,你在城里住过吗?”
  “没有,先生。”
  “见过很多社交场合吗?”
  “除了罗沃德的学生和教师,什么也没有。如今还有桑菲尔德府里的人。”
  “你读过很多书吗?”
  “碰到什么就读什么,数量不多,也不高深。”
  “你过的是修女的生活,毫无疑问,在宗教礼仪方面你是训练有素的。布罗克赫斯特,我知道是他管辖着罗沃德,他是位牧师,是吗?”
  “是的,先生,”
  “你们姑娘们也许都很崇拜他,就像住满修女的修道院,崇拜她们的院长一样。”
  “啊,没有。”
  “你倒很冷静!不!一位见习修女不崇拜她的牧师?那听起来有些亵渎神灵。”
  “我不喜欢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有这种感觉的不只我一个。他是个很严酷的人,既自负而又爱管闲事,他剪去了我们的头发,而为节省,给我们买了很差的针线,大家差点都没法儿缝。”
  “那是种很虚假的节省,”费尔法克斯太太议论道,此刻她又听到了我们的一阵交谈。
  “而这就是他最大的罪状?”罗切斯特先生问。
  “他还让我们挨饿,那时他单独掌管供应部,而委员会还没有成立。他弄得我们很厌烦,一周一次作长篇大论的讲道,每晚要我们读他自己编的书,写的是关于暴死呀,报应呀,吓得我们都不敢去睡觉。”
  “你去罗沃德的时候几岁?”
  “十岁左右。”
  “你在那里待了八年,那你现在是十八岁罗?”
  我表示同意。
  “你看,数学还是有用的。没有它的帮助,我很难猜出你的年纪。像你这样五官与表情相差那么大,要确定你的年纪可不容易。好吧,你在罗沃德学了些什么?会弹钢琴吗?”
  “会一点。”
  “当然,都会这么回答的,到书房去——我的意思是请你到书房去——(请原谅我命令的口气,我已说惯了‘你作这事’,于是他就去作了。我无法为一个新来府上的人改变我的老习惯)——那么,到书房去,带着你的蜡烛,让门开着,坐在钢琴面前,弹一个曲子。”
  我听从他的吩咐走开了。
  “行啦!”几分钟后他叫道,“你会—点儿,我知道了,像随便哪一个英国女学生一样,也许比有些人强些,但并不好。”
  我关了钢琴,走了回来。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
  “今天早上阿黛勒把一些速写给我看了,她说是你画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完全由你一个人画的,也许某个画师帮助了你?”
  “没有,说真的!”我冲口叫了起来。
  “噢,那伤了你的自尊。好吧,把你的画夹拿来,要是你能担保里面的画是自己创作的。不过你没有把握就别吭声,我认得出拼拼凑凑的东西。”
  “那我什么也不说,你尽可以自己去判断,先生。”
  我从书房取来了画夹。
  “把桌子移过来,”他说,我把桌子推向他的睡榻,阿黛勒和费尔法克斯太太也都凑近来看画。
  “别挤上来,”罗切斯特先生说,“等我看好了,可以从我手里把画拿走,但不要把脸都凑上来。”
  他审慎地细看了每幅速写和画作。把其中三幅放在一旁,其余的看完以后便推开了。
  “把它们放到别的桌子上去,费尔法克斯太太,”他说,同阿黛勒一起看看这些画。你呢,”(目光扫视了我一下)“仍旧坐在你位置上,回答我的问题。我看出来这些画出自一人之手,那是你的手吗?”
  “是的。”
  “你什么时候抽时间来画的?这些画很费时间,也得动些脑筋。”
  “我是在罗沃德度过的最后两个假期时画的,那时我没有别的事情。”
  “你什么地方弄来的摹本?”
  “从我脑袋里。”
  “就是现在我看到的你肩膀上的脑袋吗?”
  “是的,先生。”
  “那里面没有类似的东西吗?”
  “我想也许有。我希望——更好。”
  他把这些画摊在他面前,再次一张张细看着。
  趁他看画的时候,读者,我要告诉你,那是些什么画。首先我得事先声明,它们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画的题材倒确实活脱脱地浮现在我脑海里。我还没有想用画来表现时,它们就已在我心灵的目光下显得栩栩如生。然而在落笔时,我的手却不听我想象的使唤,每次都只能给想象中的东西勾勒出一个苍白无力的图象来。
  这些都是水彩画。第一张画的是,低垂的铅色云块,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翻滚,远处的一切黯然无光,画面的前景也是如此,或者不如说,靠得最近的波涛是这样,因为画中没高陆地。—束微光把半沉的桅杆映照得轮廓分明,桅杆上栖息着一只又黑又大的鸬鹚,翅膀上沾着斑驳的泡沫,嘴里衔着一只镶嵌了宝石的金手镯,我给手镯抹上了调色板所能调出的最明亮的色泽,以及我的铅笔所能勾划出的闪闪金光。在鸟和桅杆下面的碧波里,隐约可见一具沉溺的尸体,它身上唯一看得清清楚楚的肢体是一只美丽的胳膊,那手镯就是从这里被水冲走或是给鸟儿啄下来的。
  第二张画的前景只有一座朦胧的山峰,青草和树叶似乎被微风吹歪了。在远处和上方铺开了一片薄暮时分深蓝色的浩瀚天空。一个女人的半身形体高耸天际,色调被我尽力点染得柔和与暗淡。模糊的额头上点缀着一颗星星,下面的脸部仿佛透现在雾气蒸腾之中。双目乌黑狂野、炯炯有神。头发如阴影一般飘洒,仿佛是被风爆和闪电撕下的暗淡无光的云块。脖子上有一抹宛若月色的淡淡反光,一片片薄云也有着同样浅色的光泽,云端里升起了低着头的金星的幻象。
  第三幅画的是一座冰山的尖顶,刺破了北极冬季的天空,一束束北极光举起了它们毫无光泽、密布在地平线上的长矛。在画的前景上,一个头颅赫然入目,冰山退隐到了远处,一个巨大无比的头,侧向冰山,枕在上面。头部底下伸出一双手,支撑着它,拉起了一块黑色的面纱。罩住下半部面孔。额头毫无血色,苍白如骨。深陷的眼睛凝视着,除了露出绝望的木然神色,别无其他表情。在两鬓之上,黑色缠头布的皱裥中,射出了一圈如云雾般变幻莫测的白炽火焰,镶嵌着红艳艳的火星,这苍白的新月是“王冠的写真”,为“无形之形”加冕。
  “你创作这些画时愉快吗?”罗切斯特先生立刻问。
  “我全神贯注,先生。是的,我很愉快。总之,画这些画无异于享受我从来没有过的最大乐趣。”
  “那并不说明什么问题,据你自己所说,你的乐趣本来就不多。但我猜想,你在调拌并着上这些奇怪的颜色时,肯定生活在一种艺术家的梦境之中,你每天费很长时间坐着作这些画吗?”
  “在假期里我没有别的事情可做,我坐着从早上画到中午,从中午画到晚上。仲夏白昼很长,有利于我专心致志。”
  “你对自己饱含热情的劳动成果表示满意吗?”
  “很不满意。我为自己的思想和手艺之间存在的差距而感到烦恼。每次我都想象了一些东西,但却无力加以表达。”
  “不完全如此。你己经捕捉到了你思想的影子,但也许仅此而已。你缺乏足够的艺术技巧和专门知识,淋漓尽致地把它表达出来。不过对一个女学生来说,这些画已经非同一般了。至于那些思想,倒是有些妖气。金星中的眼睛你一定是在梦中看见的,你怎么能够使它既那么明亮,而又不耀眼呢?因为眼睛上端的行星淹没了它们的光。而那庄严的眼窝又包含着什么意思?是谁教你画风的,天空中和山顶上都刮着大风。你在什么地方见到拉特莫斯山的?——因为那确实是拉特莫斯山。嗨,把这些画拿走!”
  我还没有把画夹上的绳子扎好,他就看了看表,唐突地说:
  “己经九点了,爱小姐,你在磨蹭些啥,让阿黛勒这么老呆着?带她去睡觉吧。”
  阿黛勒走出房间之前过去吻了吻他,他忍受了这种亲热,但似乎并没比派洛特更欣赏它,甚至还不如派洛特。
  “现在,我祝你们大家晚安,”他说,朝门方向做了个手势,表示他对我们的陪伴已经感到厌烦,希望打发我们走。费尔法克斯太太收起了织物,我拿了画夹,都向他行了屈膝礼。他生硬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这样我们就退了出去。
  “你说过罗切斯特先生并不特别古怪,费尔法克斯太太。”安顿好阿黛勒上床后,我再次到了费尔法克斯太太的房间里时说。
  “嗯,他是这样?”
  “我想是这样,他变幻无常,粗暴无礼。”
  “不错。毫无疑问,在一个陌生人看来,她似乎就是这样。但我已非常习惯于他的言谈举止,因此从来不去想它。更何况要是他真的脾气古怪的话,那也是应当宽容的。”
  “为什么?”
  “一半是因为他生性如此,——而我们都对自己的天性无能为力;一半是因为他肯定有痛苦的念头在折磨着他,使他的心里不平衡。”
  “什么事情?”
  “一方面是家庭纠葛。”
  “可是他压根儿没有家庭。”
  “不是说现在,但曾有过——至少是亲戚。几年前他失去了哥哥。”
  “他的哥哥?”
  “是的,现在这位罗切斯特先生拥有这份财产的时间并不长,只有九年左右。”
  “九年时间也不算短了,他那么爱他的哥哥,直到现在还为他的去世而悲伤不已吗?”
  “唉,不——也许不是。我想他们之间有些隔阂。罗兰特·罗切斯特先生对爱德华先生不很公平,也许就是他弄得他父亲对爱德华先生怀有偏见。这位老先生爱钱,急于使家产合在一起,不希望因为分割而缩小。同时又很想让爱德华先生有自己的一份财产,以保持这名字的荣耀。他成年后不久,他们采取了一些不十分合理的办法,造成了很大麻烦。为了使爱德华先生获得那份财产,老罗切斯特先生和罗兰特先生一起,使爱德华先生陷入了他自认为痛苦的境地,这种境遇的确切性质,我从来都不十分清楚,但在精神上他无法忍受不得不忍受的一切。他不愿忍让,便与家庭决裂。多年来,他一直过着一种漂泊不定的生活。我想打从他哥哥没有留下遗嘱就去世,他自己成了房产的主人后,他从来没有在桑菲尔德一连住上过二周。说实在,也难怪他要躲避这个老地方。”
  “他干嘛要躲避呢?”
  “也许他认为这地方太沉闷。”
  她的回答闪烁其辞。我本想了解得更透彻些,但费尔法克斯太太兴许不能够,抑或不愿意,向我进一步提供关于罗切斯特先生痛苦的始末和性质。她一口咬定,对她本人来说也是个谜,她所知道的多半是她自己的猜测,说真的,她显然希望我搁下这个话题,于是我也就不再多问了。


宕昌县17180254476: 简爱每一章概括300字 -
大爱乙酰: 具体总结: 1、简·爱的父亲是个穷牧师,当她还在幼年时,父母就感染伤寒双双去世.简·爱被送到盖茨海德庄园的舅母里德太太家抚养.受尽了表兄表姊妹的欺侮. 2、舅父里德先生在红房子中去世后,简爱过了10年受尽歧视和虐待的生活....

宕昌县17180254476: 求《简爱》的每章概括? -
大爱乙酰: 《简爱》的问世曾经轰动了十九世纪的文坛,它以一种不可抗拒的美感吸引了成千上万的读者,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驱使人拿起这本书,随之深深感动,心灵也为之震颤. 这是一部带有自转色彩的长篇小说,是英国十九世纪著名三姐妹作家...

宕昌县17180254476: 夏洛蒂·勃朗特有什么作品? -
大爱乙酰: 小说 1847年:代表作《简·爱》(Jane Eyre) 1849年:《雪莉》(Shirley) 1853年:《维莱特》(Villette) 1857年:《教师》(The Professor),创作于《简·爱》之前,不过因为许多出版社拒绝出版,所以直到夏洛蒂死后才出版 诗歌 《from Retrospection》:创作于1835年 1846年:《库瑞尔、艾利斯与阿克顿·贝尔的诗集》(Poems by Currer, Ellis and Acton Bell):由勃朗特三姐妹联合出版.

宕昌县17180254476: 简爱 这本书的结局的一段是什么 -
大爱乙酰: 《简·爱 》是英国十九世纪著名的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的代表作,人们普遍认为《简·爱 》是夏洛蒂·勃朗特“诗意的生平”的写照,是一部具有自传色彩的作品.夏洛蒂·勃朗特、艾米莉·勃朗特、安妮·勃朗特和勃朗宁夫人构成那个时...

宕昌县17180254476: 《简爱》的作者是? -
大爱乙酰: 《简·爱》是英国十九世纪著名的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的代表作

宕昌县17180254476: 《简·爱》的摘录与点评 -
大爱乙酰: 《简·爱》是一本具有多年历史的文学著作.至今已152年的历史了,它成功地塑造了英国文学史中第一个对爱情、生活、社会以及宗教都采取了独立自主的积极进取态度和敢于斗争、敢于争取自由平等地位的女性形象.《简·爱》的问世曾经...

宕昌县17180254476: 简爱是谁的作品? -
大爱乙酰: 《简·爱》是夏洛蒂·勃朗特的作品. 夏洛蒂·勃朗特1816年生于英国北部约克郡的豪渥斯的一个乡村牧师家庭.母亲早逝,八岁的夏洛蒂被送进一所专收神职人员孤女的慈善性机构--柯文桥女子寄宿学校.在那里,她的两个姐姐玛丽亚和伊...

宕昌县17180254476: 《简爱》的推荐及理由600字 -
大爱乙酰: 对简爱,我有的是欣赏和赞美.她追求独立的人格,追求男女之间精神的平等.虽经历不幸却热爱生活,并把爱带给每个需要她的人.为了自己的爱的信念,平等的真实纯粹的爱,甚至毅然放弃渴望以久的唾手可得的爱情,并最终也自己的爱人实现了精神上的平等,简爱的一生,虽谈不上轰轰烈烈,但却是平凡而不平庸.在我心中,简爱就像一个充满智慧、充满爱心并努力使自己生命得到最大张扬的精灵.她的生命,有如彗星的闪亮和美丽.

宕昌县17180254476: 夏洛蒂勃朗克三姐们童年问世的第三部作品分时. -
大爱乙酰: 夏洛蒂·勃朗特1816年生于英国北部约克郡的豪渥斯的一个乡村牧师家庭.母亲早逝,八岁的夏洛蒂被送进一所专收神职人员孤女的慈善性机构——柯文桥女子寄宿学校.在那里,她的两个姐姐玛丽亚和伊丽莎白因染上肺病而先后死去.于是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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