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安定：明帝国时的马营
作者&投稿：敖锦 （若有异议请与网页底部的电邮联系）
这里是陕西行省巩昌府通渭县辖地，但从永乐四年（1406年）九月六日开始划为一片军马场，即陕西苑马寺长乐监安定苑。
这一年，在帝国新的首都北京，紫禁城开始营建，举国上下一派新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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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今六百多年前，那个农历九月正当西北暮秋的高爽天气，陕西苑马寺这个新的机构开始运转起来，各级官员已经赴任，如从三品的陕西苑马寺卿、正四品的少卿，还有驻地在今固原原州的长乐监正、监副，以及直接管着这地面儿的安定苑两名圉长……
从一个寒旷的秋冬到第二年萧缓的春天，各处城堡营房开始修筑，各监各苑的界碑地标竖起来了，一应地名也已图画进呈，比如安定苑的中营、稠泥营、石峡营、原川营、徐门营、双井营。朝廷拨遣的2913名军士陆续点集，从茶马互市、番人进贡得来的马匹也遵照指令被一群群赶来，圉长下属的每名群长管理五十名牧丁，每名牧丁管十匹马……
《明史》卷四十二载：陕西苑马寺领长乐等六监，开城等二十四苑，俱在本府（平凉府）及庆阳（府）、巩昌（府）境内。当时，先设长乐、灵武两监，每监领四苑，先设两苑。永乐六年增为六监二十四苑，其中长乐监领有开城、安定、广宁、弼隆四苑。当时全国共设置了96个苑这样的军马场，到了明末只有9苑仅存。而安定苑恰是这九分之一，“春月草长，纵马于苑。迨冬草枯，则收饲之”的景象延续了将近二百四十年。横跨三个世纪的漫长岁月里，不知有多少匹战马从这里驰入了军阵兵列，也不知天南海北而来的人们在这里演绎了多少令人心折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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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一说过去，秦昭襄王时横亘陇中的秦长城横穿此地。后世安定苑所在，正处于起自陇西郡直抵北地郡的秦长城中段，虽则高寒偏僻，却是一处丰美的牧场，唐朝时如此，元朝时如此，后来的清朝一开始也如此。
《嘉靖平凉府志》曾勾勒安定苑四至：“东至锁龙沟，南至尖岗山，西至蟾母山、白马庙，北至蒸饼山驼峪军人陈见祖庄。纵八十里，横七十里。计有荒熟地五万二千六百零四顷有余，碑标十八个。” 六百年后的2004年，当时的马营镇、黑燕乡和锦屏乡撤并为新的马营镇，再加上华家岭镇，地域范围上即囊括了昔日的安定苑。
这里实在是陇中的腹心。陇中如一员将军，背倚着号称关中屏障的陇山。陇中以东以南，分别是关中、汉中和蜀中，物殷俗阜，都是可以据以进退的要害之地，都曾被称作“天府之国”。锋芒直抵中亚的盛唐，“自安远门西尽唐境凡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可是当中唐与吐蕃刀兵相见而丧失陇右时，长安沦丧，狼烟竟一直燃到了大明宫。唐朝连同之前的秦朝、汉朝，都是得了这四个“中”才成就大业。反之，没有占据陇中的中原封建王朝，关中的头顶悬着一把利剑，朝廷的心口搁了一块寒冰，免不了凉意直往脊背上蹿。试看只有蜀中和汉中的蜀汉，最后还不是无力与魏国争胜，一叹“隆中对”策终未敌得过“陇中对”决。
在明代，除了横亘北方的砖石长城，皇帝希望帝国的骑兵也能成为一道可以倚重的长城、一道所向披靡的锋芒。从关西六卫护持嘉峪关、陕西行都司固守河西走廊、陕西都司保卫陕西、宁夏和陇中开始，陇中地区就是帝国西北方向的支撑线和纵深区，是不可多得的马政要地之一，承载着帝国强盛国防军备的希冀，在永乐皇帝的塞防战略里一再得到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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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冷兵器时代，战马牵系着中原封建王朝的强盛之梦，这是军备，是战力，更是国威。《明史》志六十八载：“初，太祖起江左，所急惟马，屡遣使市于四方。”洪武皇帝早在建国第四年（1371年）就在答答失里营所设置了群牧监，第六年又把群牧监调整到了滁州。比如今天有名的安徽六安毛坦厂就是当时放马的茅滩场。
明朝名臣杨廷和以为，“边守之务，西北之重，而陕居其半，三边之用，兵马之急，马居其半。”但是，正统十四年（1449年）土木堡之变后，搭起架子不满五十年的各处马政已经呈现出“官无查验，遂至耗废”的疲态，西北马政也不能例外。特别是和陕西苑马寺同日设立的甘肃苑马寺，早在十年前已经裁革，烂摊子打作一包，交给了陕西苑马寺新设的长乐监黑水苑。
说到明朝的西北马政，离不开一个人，杨一清，曾是四朝元老，一位出将入相的明帝国中叶重臣。他任陕西按察司提学副使、太常寺少卿时，已经是土木堡之变之后64年的弘治十五年（1502年）。陕西苑马寺所属只剩下长乐监开城、安定、广宁、黑水四苑和灵武监清平、万安两苑。这六苑以安定苑最为广大，但总体都极为凋敝。
当年，帝国的兵部收到杨一清这样的奏报，“陕西苑监多缺城堡，官无寓所，卒无营聚，马亦露牧原野，遂至耗损。”得到弘治皇帝的允准，杨一清新官到任三把火，开始提督添设各处马营城堡。的的确确，若非杨一清躬亲事之，安定苑等仅存二监六苑必将至于废撤无踪的境地。
弘治十八年（1505年），杨一清又增置了灵武监武安苑。这一年又是正德元年，陕西马政的面貌已如朝局一样焕然一新，牧马草场从66880顷升至126473顷，马匹从2280匹升至11871匹，牧军从745名升至3088名，整修马营、城堡19处，衙门、仓廒、马厩、屋宇4100余间……这些数据是杨一清在《为修举马政事》中自己记录的，他还踌躇满志地写到，“今草场地复，牧军数增，城堡相望，苑厩罗列。孳牧之规、稽考之法，粗皆就绪。将来虽不敢望如云锦成群之盛，其于陕西三边战马不为无补。”
是以杨一清督理陕西马政八年，大刀阔斧而有条不紊，慎择卿寺官员、清复牧马草场、增置牧马军人、增加苑寺种马、稽考骑操官员、添设马营城堡、修复茶马旧制、整饬灵州盐课，促成了明朝西北马政的一次中兴。当是之时，安定苑一跃而成为“岁可得马两万匹”的上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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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摊开地图，从西北到全国叫“马营”或者名字里包含“马营”的大小地方，实在不少。而我要说的这一座应是弘治十七年（1504年）建成的，正是马营大城的来历。史载：“安定苑，共有中营、原川、稠泥河、衙门、石峡口、双井等六营。中营旧有城堡一座，但早已损坏，且地基狭窄，于本城向南拓展三十五丈，其北边有山，斩削成墙，将其余各墙则加以修理，东西共二百步，南北长二百七十步，周长二里六分四毫；原川、稠泥河、衙门、石峡口四营，年久亦多损坏，督军修葺；双井原无城堡，于本营修筑小堡一座。”当时的工程要求是修筑城堡之后，按其大小再各修城门一两座，城上又修垛墙更铺，城下再挖城壕，城内又修营房马厩，多者数百间，少者也有百余间。中小学时就有同学住在“城壕来”，那一带早就填平了，不过地势还是低洼。
当年杨一清经营后，安定苑大致是“一城五堡”的格局。如今在马营镇北山上远眺，天苍苍野茫茫，这一座明代城池遗迹隐约可见，其南牛谷河贯东西逶迤而行，数道苍黛的南山齐头并进携势奔来，确实是好地形。
如果没有杨一清此举，这里的大小地名连同所关联的国策大计要放在皇帝的御案上，恐怕要等到清朝福康安、海兰察平定石峰堡之乱的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如果没有杨一清此举，今日马营镇便无多少明帝国的遗迹可寻了。这些老旧而残破的城墙，如今还半掩半露在小城镇那些新旧楼房、传统民居和榆杨柳槐之外，是一些宅院的背墙，或是一些人家的后院，但都残断圮坏了。
记得那时候马营小学高年级学生的劳动课，就有一项是挖原来操场边上的城墙拐子，多年之后那一段细密、厚实、坚定的墙垣终于被填到了城下的鸦儿沟里。不过，我们更不能忘记的是举荐了杨一清的兵部尚书刘大夏，他在兵部侍郎任上藏匿郑和的航海资料以图“闭关自保”。或可以说，明朝迁都北京是重塞防而轻海事的体现之一，在事实上放弃了中国在近现代之前成为海洋大国的最好一次机会。
到了嘉靖元年（1522年），安定苑升为安定监，算是这片地方的辉煌里浓墨重彩的一笔。同时，城堡形制也升级为“一城二郭”，就是我们从小就知道的大城、东关和西关。这算是第二个“安定监”。第一个是如今古浪县境内的甘肃苑马寺安定监，存续了三十年的样子，弹指一挥间已经是过去时了。至于“三城四堡”那是清朝初期的事，“千堡之县”的劫难景象还要更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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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词叫“撑腰”，人、马甚至国家都有腰。明帝国的皇帝和重臣们认为“国家莫大于戎，军政莫急于马”，亟待西北马政为严峻的西北边防形势撑住腰。 黄河的“几”字形是北向的，而在它的西侧和北部一大片沙漠差不多呈现出南向的“几”字形，比如巴丹吉林沙漠就过于突入而挤压着纵深，这里大致是中国塞防之“腰”最为软弱的节点。
明帝国的塞防，先是攻，再是有攻有守，后来转攻为守，再后来守得也不好。不但关西七卫逐渐衰微，不得已闭锁嘉峪关，而且额济纳未曾到手，又失去了河套，接着连民勤这一片绿洲都没有保住，在兰州到靖远之间只得一段黄河北岸，显得极其狭小局促。陕西行都司12个卫和4个千户所“四面受警”，承受着极大的防御压力。缺少在河西走廊的强有力存在，黄河以东以南地区的局面更加艰难。北元的骑兵一路南下，饮马黄河的情形出现过多次。 而黄河白银至中卫段是贺兰山、六盘山和乌鞘岭三个走向汇聚处的一个缺口，由此向南越过黄河，陇中就直接暴露在马蹄之下。黄河冰封的凛寒时节，边镇的“备冬”警戒真是枕戈待旦年年、风声鹤唳夜夜。
事态明摆着，一旦游牧民族的马蹄和劲弓突破长城堡垒的防线，纵深的机动力量还是要靠骑兵，因此边防对战马的需求甚之又甚。由此，明朝的西北马政是三边军事之重，兹事体大。当时，朝廷建立了完备的马政制度，推行军牧、民牧和苑牧，还实施茶马法、盐马法、市马法等交易规则，设置了 太仆寺、行太仆寺和苑马寺，简单地说就是国家军马管理局、地方军马管理局和军马场 ，还有太仆银收储支用办法，等等。但是实际上的运行更加错综复杂，甚至可以说云谲波诡。
就说这马、茶和盐，其中边外的马、汉中府的茶、灵州花马池的盐是大宗。但是有明一代，茶马贸易毁于私茶泛滥，官茶易马成了泡影，边外的战马便进不来。灵州的盐，依盐引之制，先是以盐纳马有所不便改作了纳银卖马，而盐课银两却往往挪用，自是临近三边的内地之马也得不到。而苑马寺这种军马场孳牧的形式，只是不得已的第三个办法，朝廷寄予厚望，效果却很平庸甚至糟糕。总之，明帝国的马政实在是很多不得已，并没怎么把劲儿撑到腰上。
如今保存在马营镇北山公园的正德十一年（1516年）《申明禁例清复牧场碑》，记载了时任汉中府金州同知阳城卫玑会同陇西、会宁、安定三县和安定苑官员踏勘牧场四至的事情。这时距离杨一清整肃才过去了14年，又一次组织勘界正可以佐证当时牧场被侵占垦种得非常厉害。和同知大人一起立了这通碑的陕西苑马寺分管寺丞李棠、随同踏勘的安定苑圉长郭凤他们，是否在奔波劳顿之余感叹情势艰难呢，甚或窥得帝国江河日下的端倪呢？
反正到了隆庆五年（1571年），陕西苑马寺的草场已不足八万顷，马匹不及八千匹，这时距离杨一清去世过去了41年。见诸史册的还有崇祯十三年（1640年）的勘察，更有万历年间（1573—1620年）、天启四年（1624年）、崇祯二年（1629年）牧丁与肃王府禄地民发生争地纠纷的记载。这前前后后还有地震、荒疫、大旱的字眼频频出现，甚至有“死者甚众”“人相食”的记载。
再要说的一个重要年份，就是崇祯十七年（1644年），陕西米脂人李自成攻进了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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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帝国时期，西北一带基本都是带“陕西”字样的军政官署，有陕西布政使司、陕西提刑按察使司和陕西都司，这就是三司衙门，还有陕西行都司、军政合一，以及管理马政的陕西行太仆寺，还有不带“陕西”字样的各色衙门，还有归属楚王、肃王和韩王和一些国公的机构，等等。
对于苑马寺来说，这些官署机构乃至于边镇卫所都是难伺候的主。苑马寺并不是啥强势单位，配备的官员未必是一线精明干才，牧马地划自百姓田地和未垦荒地，权属基本是一笔糊涂账，驯养的军马既要供应官府也要供应军队，来挑马选马的哪个都得罪不起，而且养马是个技术活，稍有疏忽就出状况，很多考核结果是黑是白也要看行太仆寺官员的心情，关节复杂且程序繁琐，这背后就很多问题，尤其是管理一松、时间一久，就有了“马政之弊”。
是以，杨一清的“云锦成群”之梦最终也没有实现，“及（杨）一清去官，（马政）未几复废。”当时，杨一清在《为禁约侵占牧马草场事》种有言：“陕西苑马寺所属监、苑，原额牧以草场地一十三万三千七百七十七顷六十亩。因于固原、巩昌等卫，镇戎、甘州群牧，环县等千户所，固原、通渭、安定等州县。 军民相挽住坐，又有楚、肃、韩三府、黔国公等草场掺杂其间，节被官豪势要，奸顽之人，依恃威力，任意开垦耕种，或通同牧军盗卖年久，草场日渐逼狭，官马无处牧放，马政驰废 ……查得见在草场地共六万六千八百八十顷八十亩，其余俱无下落。”只看草场地的数目就有一半是亏空，地又不会跑，有可能还在放马，但已然不是苑马寺可以说了算的。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里也有一句话，“宗室豪强、军校益乘势侵渔，游民商贾、盗贼附势射利、富强兼并，官法莫之能御，而里甲日益侵削，仅存十之二三”，可供大家参考。
作为明代垂直管理的军马场，这里先是一百多年的安定苑，再是一百二十多年的安定监，而今这些名字已消逝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而所属各营的地名至少到中华民国三年（1914年）还基本如旧。中营、稠泥营、石峡营、原川营、徐门营、双井营，你听过几个，又去过几个呢？莫非正是你的家乡？
多少年来，这片土地历经兵匪之患、烟土之灾、饥馑之难，昔日的牧马谣已经不存在了，但它一定像马营小曲一样，带有秦腔、眉户的醇厚味道吧。清初诗人王秉宪有诗赞这小曲：“莺歌留得行人懒，鞍辔闻嘶系柳条”。今天的马营人，虽然再没有养多少马，但小曲唱得开心，生活大好于以前，真正是长乐安定。
如今，这里是甘肃省定西市通渭县西北部。我们生于斯长于斯，自以为是长乐安定人，有何不可呢？况且盛世与你相逢，你本就是长乐安定的人。所以不论你现在哪里，都请记得长乐安定。也愿看到拙文的所有人，都长乐安定。
——2015年11月12-13日初稿，2017年1月1日、2022年5月18日修改，如兰之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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